就像她和水圖南,各自有各自要完成的任務。無論身心在經曆着怎樣的考驗,都要努力去完成擔負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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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打通蕭國這邊的諸個關口,回到幽北地界上時,短暫的春天已如浮光掠影般從這片土地上擦過,徒留一夜之間抽出新芽的嫩枝與幼朵,在炎熱和風沙的摧殘中堅韌地生長。
幽北沒有春,冬去便是夏。
五月份,正是南國新絲上市時,年前去江甯探路的蕭商賽罕正好回來,和回奉鹿的于霁塵相遇在京五城。
“實話實說,你們應國的絲綢布匹,真的特别漂亮,”賽罕用她并不純正的漢話,說着此番南下的感受,“六铢紗、織金錦還有雲錦,做出來的衣服簡直像神仙穿的,除了絲綢布匹,還有茶葉和瓷器,每一樣都令人驚歎,這其中,南國的稻米最最令人喜歡!”
賽罕兩手抱拳合在身前,做出祈禱的樣子,憧憬道:“如果那樣香甜的稻米,可以源源不斷運到蕭國售賣,那該多好!”
“你們的江甯,能生産絲綢,也能種出香米,可真是個富饒的好地方!”
桌子對面,于霁塵被賽罕的樣子逗樂:“我就說江甯好吧,去年讓你去的時候,你還死活不願意。”
江甯再好,也不是蕭國的領土。
賽罕為挽回點面子,犟着嘴改口道:“其實江甯也沒有那麼好,整個春天都在下雨,陰雨連綿,人要發黴,不如我們草原自由,這樣一比,便說不出雨天的江甯究竟哪裡好。”
“你說,”賽罕反問:“你說江甯哪裡好?”
“江甯有江甯的好。”于霁塵垂眸笑,江甯有水圖南。
賽罕在江甯半年,最想購買的東西,是江甯的米糧和茶葉。
“絲綢那種東西,是貴族老爺們才穿得起的昂貴之物,頂看不頂用,牧民穿它們騎馬,出門就會被挂成布條條,我選中的,是糧食和茶葉。”貧苦牧民出身的賽罕,這輩子最大的願望,是草原上不再有餓死的孩子。
糧食可以做餅,茶葉可炒做奶茶,這兩樣東西是牧民生存最需要的,如果條件不允許,她可以隻要糧食不要茶葉。
于霁塵卻遺憾地搖了搖頭:“江甯不是糧食主産地,那邊的米糧每年有将近六成之數,是從别處購得。”
這個情況賽罕自然也是打聽到了的,她心裡也清楚,糧食關乎國之安穩,絕非她這種底層小商人能插手。
蕭廷貴族無有裹腹之憂,有優渥的條件追求美,是主要的絲綢的售賣對象。賽罕現在能做的,是從蕭國的貴族下手,從上層撕開貿易互通的口子。
蕭廷會屠殺違反命令和應國做生意的普通百姓,但不會把貴族也送上斷頭台。
見賽罕眼裡的光亮黯淡下去,于霁塵道:“聽說幽北新的屯田也大片開墾出來了,不如你買糧問幽北,買茶葉問江甯?”
“不着急,”賽罕心裡自有杆秤,“等我們的朝廷答應開通互市,就能光明正大從應國賣糧食了。”
“一起努力,”于霁塵總是對世事充滿希望,倒杯馬奶酒遞給賽罕,“總有一日,能讓兩方的百姓各取所需!”
賽罕點頭,将馬奶酒一飲而盡。
二人在京五城匆匆别過,于霁塵繼續往奉鹿方向趕路。
楊嚴齊給的最後期限是四月半,于霁塵能拖就拖,踩準結束日期完成任務,忐忑猶疑着往回趕。
趕到奉鹿城的時候,竟然遇見大邑來的使官進城。
于霁塵感覺有些不對勁,一路悄摸跟去軍衙打聽消息。
嗟乎,世事難料,人算不如天算,杖朝高齡的老太後,她崩了。
她怎會在這個時候崩逝呢?太巧了吧。
皇帝孝,悲痛之下令全國服喪三年,三年内國中不許有婚嫁歡慶,大小官員不許設宴縱飲,商鋪開張不許敲鑼打鼓。
楊嚴齊忙到很晚才從軍衙回王府,天色已暗,于霁塵坐在書房的院子裡等待良久,兩人一見面,雙雙露出無奈的笑。
“她不是向來身體康健麼,過年時還去承恩寺拜佛來着,”于霁塵跟着楊嚴齊進屋,點亮幾個燈盞,問了句:“她不會是被人害死的吧?”
楊嚴齊把帶回來的幾分公文扔在書桌上,倒出兩杯茶:“深宮大内的事,我這種封疆之官不得而知。”
無論遇見什麼樣的意外情況、糟糕處境,楊嚴齊總是從容的。
一杯茶穩穩遞過來,執杯的手骨節分明,疤痕遍布,卻比這天下的時局與萬千的人心還要穩:“千山,這趟大邑之行,你不得不去了。”
以幽北王府使臣的身份,替纏綿病榻的幽北王楊玄策,以及鎮守北地無法離開的嗣王楊嚴齊,前往皇庭祭拜老太後,前往那風暴最中心處一探究竟。
去弄清楚太後崩逝的背後,究竟是哪些猴孫在彈冠相慶。
“行,去就去,誰讓我上了你楊阿颟的賊船呢。”于霁塵接下茶,一口喝掉半杯。
楊嚴齊這才有空取下佩刀擱上刀架,英眉輕揚:“答應這麼爽快,不怕被令堂扣在大邑回不來?”
雖是句玩笑話,但這幾年來,于冠庵确實想讓于霁塵回大邑,尤其是霍偃南下,千會出嫁後。另一個層面上,千山此去大邑,十有八.九會被朝廷留在那裡。
不知是否是楊嚴齊的錯覺,竟感覺千山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态度中,還有那麼點似有若無的僥幸:“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楊嚴齊笑開,明眸皓齒,實在是容顔傾城,執盞促狹:“可說呢,‘死道友不死貧道’哪裡去了?”
從來主張“死道友不死貧道”的于霁塵,雙手合十在身前,滿臉超脫紅塵的淡然:“阿彌陀佛,不知施主還有何吩咐?下官要找地方吃飯去了。”
她餓得緊。
楊嚴齊暫無其它事宜:“留下一塊吃飯呗。”
“不了,”于霁塵繼續淡然道:“下官而今,看不得别人出雙入對。”
楊嚴齊低頭喝茶前淡淡看過來一眼,不知是否信了千山胡謅瞎侃的話,笑靥如花道:“行啊,那就去尋仙樓,記我的賬。”
“塞外的情況回頭抽空再成文報與你知,”滿臉淡然的人轉身就跑,迫不及待要去吃大餐,“多謝嗣王的賞了!”
話音未落,一道殘影已沖出書房門。
此刻的天邊,殘陽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