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北天高皇帝遠,關鍵是有楊嚴齊坐鎮,大邑裡的爾虞我詐不敢輕易牽扯到她家霍讓,除非對方準備掀桌子要和楊嚴齊作對。
霍君行無意識地眯眼,眼角皺紋深深:“想要讓兒回來的是你,不想讓她回來的也是你,所以讓兒到底該不該回來?”
于冠庵這是關心則亂,被問得愣了下,随即笑着輕歎一聲:“孩子是上輩子的孽債啊,”
她道:“楊嚴齊此時派讓兒來京,簡直是羊入虎口,我不管那姓楊的究竟是何目的,讓兒不能陷進大邑的事裡來。”
皇後和東宮的權力搶奪不是簡單的你争我搶,再厲害的人物到這盤棋上都能死得輕如鴻毛,于冠庵在皇後身邊當差,比任何人都怕于霁塵成為兩方争鬥的馬前卒。
霍君行道:“讓兒回來隻是代幽北王府祭拜太後,完事應該就回奉鹿去了,一年半載不會回來,何用擔心。”
“下午在西宮偏殿,”于冠庵眼裡是濃到化不開的深慮,“我瞧皇後娘娘的意思,是想把讓兒留下來。”
“楊嚴齊不會答應的。”霍君行不假思索道:“奉鹿那攤子事不好處理,楊嚴齊還得靠讓兒給她賺錢,若是皇後強留讓兒在京,楊嚴齊怕是會親自來要人。”
于冠庵輕輕搖頭:“不,你還是沒理解我的意思。”
季後當政二十餘載,如今東宮逐漸勢大,直逼皇後的代天子大權,部分朝臣和世人無條件支持東宮,逼得季後不得不選擇以退為進,退着退着,便隐隐有了頹敗之勢。
季後急需一個和東宮緩和關系,從而轉圜局面的機會,她盯上了于霁塵,否則下午不會在西宮偏殿召見。
于霁塵是霍家的人,從根上定義她對皇權的效忠;于霁塵從幽北入仕,楊嚴齊是她背後最大的靠山,誰也不敢輕易動她,這是她的底氣;于霁塵暗中奉季後命下江甯,為扳倒季由衷出了大力,天然得東宮好感,為東宮拉攏,這是她的優勢。
這些條件放在這裡,不用霍讓豈不是浪費。
“不要發愁,總會有辦法的,”霍君行寬慰道:“讓兒心眼比你我加起來都多,這幾年來跟着楊嚴齊也沒少學‘壞’,我看這大邑京,她也不是玩不轉,放心吧。”
于冠庵沒再說什麼。
哪裡能真的放心,自打于霁塵的腳踏上大邑的地界,于冠庵的擔心就日益深重,尤其是于霁塵在西宮偏殿拜見皇帝後。
當時皇後東宮皆在場,這讓于冠庵感到深深的不安。
相比于于冠庵的深深不安,于霁塵顯得有些過于松弛散漫了。
停靈結束是在十餘日後,東宮代天子送葬太後至陵寝,于霁塵被季後漫不經心的一句話,給暫留在大邑。
季後輕飄飄幾句話,便把于霁塵變相軟禁在大邑京。
“離家這麼些年,你娘很想你,而今你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多住些時日,楊嗣王那邊若是不好交差,我親自寫信替你解釋。”
于家母女間有矛盾,這事皇後全家都知道,連久居深宮的皇帝也打趣着同霍君行閑聊過,季後借着想做和事佬的由頭,就這麼輕易把于霁塵留在大邑,獨放了幽北王使的隊伍回奉鹿複命。
季後暗示于霁塵去和于冠庵緩和關系,結果這小王八蛋白日裡在家睡覺,一到晚上,于冠庵放衙回家,她便去夜市玩通宵。
母女倆别說碰面,彼此連個影子都見不着。見了面又如何,三句話不到便吵,沒勁的很。
今夜瓦子裡排的是著名雜耍團春和大班的表演,一票難求,門外倒賣門票的販子坐地起價,于霁塵轉頭從飛翎衛北衙,拽了剛下差還沒來得及換掉官服的周鶴霄來。
她把周鶴霄往瓦子老闆面前一推,嘿,還要什麼門票,老闆不僅跟供奉祖宗一樣把二人恭請進瓦子,還給安排的最佳觀賞座。
台上表演剛開個頭,算是還在熱場中,周鶴霄脫下官帽,大口往嘴裡扒拉羊肉面,狼吞虎咽,跟個餓死鬼一樣。
看得于霁塵也有些餓,抓起桌上的驢肉火燒吃——得知飛翎衛大人沒吃飯,滿桌全是瓦子老闆孝敬的美食——鼓着半邊臉大聲問:“李持岸還沒回來?”
周鶴霄忙着吃,少頃才吞下食物一點頭,在喧天的鑼鼓和沸騰的人聲中喊話道:“快了,應該是和霍偃一起回。”
霍偃要回來?于霁塵問:“不是說霍偃以後都在南邊了嗎?”
周鶴霄喝口面湯,額頭上細細密密挂着層汗:“師父和師娘拉鋸快兩年,最後還是師娘赢了呗。”
當初于冠庵答應把霍偃安排去南邊,主要是為了策應于霁塵,順便讓霍君行眼不見心不煩,消消氣火,如今千會已嫁出去,江甯的事也基本了結,霍偃沒必要在繼續耗在南邊。
年餘以來,霍君行身邊沒有霍偃幫助,也是多有不便,那爺兒倆,一個賭着讓“兒子”此生一步也别想踏進大邑,一個賭着自己這輩子不往北多走半步,兩人互相不肯低頭,隻能于冠庵出面做這個和事佬。
“诶,”于霁塵像個隔碗香的小孩,用手背一掃周鶴霄搭在桌邊的胳膊肘,“你面湯給我喝兩口。”
“辣的,别嗆着。”周鶴霄被辣得抽鼻子,邊把碗推過來,終于騰出空來擦臉上汗。
于霁塵嘶溜幾口辣面湯,緩了緩被火燒噎到的那股勁,觑着手捏帕子擤鼻涕的周鶴霄,嘴賤嫌棄道:“哎呦,瞅瞅你,擤鼻子擤成這樣,沒半點姑娘家的矜持,以後還嫁不嫁人了。”
周鶴霄:“???”
這是找的哪門子茬?
周鶴霄扔掉小手帕,頂着個微微紅的鼻頭促狹道:“嫁不了我就娶一個,也學你趕趕國南的時興,結個那叫什麼來着?同……同……”
她一時想不起來南國把這個叫什麼,也不願去費那個勁想,抽抽鼻子道:“聽大師姐說,你把在江甯的錢财,全部留給那女子了,難得你這麼有錢還沒變得為富不仁,”
周鶴霄的嘴,也是挺碎的:“聽說你離開後,那女子在江甯沒少受欺負,你怎麼不幹脆把她帶回來?”
于霁塵擰眉心,不答反問:“誰告訴你她受欺負了?”
“大師姐呀,她給我們傳信時說的。”還沒吃飽的周鶴霄,用兩根手指拽回自己的碗,一眼一眼地瞄于霁塵神色。
多年未見,千山倒是沒怎麼變,不難從她的神色變化上猜測情緒,周鶴霄看見的,是千山沉默少頃後的笑意微微。
千山就這麼微微笑着,道:“錢财留給她那麼多,我便算和她兩清了,誰也不欠誰,至于她受欺負,又與我何幹。”
說着朝前方的舞台擡下巴:“喏,好戲要開始了。”
諾大的戲台子上,一名老叟已經順着跟細長細長的竹竿,徒手爬了上去……
春和大班的雜耍全國有名,但擱不住周鶴霄在北衙當差忙整日,兩場雜耍沒看完,她就蜷在雅座後面的羅漢塌上,抱着飛翎刀,和衣睡了過去。
于霁塵獨自坐在桌子前,安靜地看着戲台上精彩紛呈的表演。
中間周鶴霄被觀衆的喝彩鼓掌聲吵醒過一回,也不知是何時辰,迷迷糊糊睜開眼,看見千山仍舊脊背挺直地坐在那裡,在周遭手舞足蹈的歡鬧中安靜而沉默。
她置身在疊起如潮的喧鬧中,與這裡的一切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