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秀幸瞧向女子被火把光照出來的輪廓,他其實看不清楚對方的模樣,但知道這女子已經被吓壞了,也是,進了清噪處,無論男女老少,未有不懼者。
聞水圖南開口,他欣然誘供道:“幾年前,霍讓構陷史泰第,把京中數位高官大員拉下馬,史泰第的犯罪證據系為霍讓僞造,歸根到底她是受到霍君行指使,是也不是?”
“你說的這些,我不曉得,”地牢陰暗潮濕,水圖南冷得如墜冰窟,說話時舌頭有些不受控制,“我隻是一介商賈,老老實實做事,本本分分做人,實在不曉得大人說的是什麼。”
來秀幸感覺自己被耍了,怒不可遏拍桌,粗聲大斥:“大膽刁民!拿我清噪處當什麼地方!敬酒不吃吃罰酒!”說着朝水圖南兩側的衛卒一點:“給她點顔色看看!”
水圖南驚恐中想要起身逃跑,被眼疾手快的衛卒輕而易舉拎起來,拖過去綁到旁邊的門字木架下。
恐懼害怕是本能,水圖南失力站不住,幾乎是被吊在木架下。
彼時,另一個衛卒抽了泡在旁邊水桶裡的鞭子出來。
若是說這裡的刑罰有等級之分,那麼看起來傷害最小的那個,正是浸泡在鹽水桶裡的鞭子,适才聽來秀幸講,那般的鞭子抽人,一鞭子一道疤,終身不會消除,再是魁梧壯碩的漢子,也最多承三鞭便會疼昏厥。
綁人的衛卒退開,另個衛卒提着不斷往下滴水的鞭子走上前來,鞭子高高舉起時,水圖南依稀聽見外面傳來嘈雜聲,她眼見着逃不過,咬牙低下頭去,同時屏住了呼吸。
一息,兩息,三息……周圍混亂乍起時,她雙耳裡咚地一聲,掉進如淵深水裡,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
黑暗裡沒有想象中被抽刑的疼,除了冷,便隻感覺整個胸腔像被巨石迎面砸過,五髒六腑颠倒錯亂,痛得她像是被人把骨頭一節節給拆了重裝。
即便骨頭被拆了重裝,身上的痛不輕反重,又冷又疼。
水圖南被困在這片漆黑之中,漫無目的地飄浮好久,又漫無目的地遊了好久,卻怎麼也遊不出去。
她遊啊,遊啊,遊啊,遊得筋疲力竭,遊得絕望崩潰,她歇斯底裡嘶喊呼救,不僅沒得到任何回應,還被苦澀濃黑的海水灌了滿嘴,不停咳嗽。
嗆咳耗盡她胸腔裡最後一絲氣,冰冷的鴻淵深水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擠壓進她的身體,擠進她的骨縫,似乎要徹底把她一寸寸給捏碎,碎成齑粉,屍骨無存。
最後一縷神魂即将被擠壓出身軀時,她感覺身體忽然變得輕飄飄,所有的疼痛消失不見,人變得很輕快,眼前明光灑落,頭頂上方落下條白燦燦的路,通往某個溫暖柔軟的地方。
走吧,隻要踏上去,就能脫離這般苦海,隻要踏上去,從此再也不會有任何痛苦加身。
漆黑中的光束有着天然的吸引力,水圖南不由自主向它靠過去,她伸出手,光路上有白燦燦的小光蝶圍着她指尖飛舞,給她帶來了與這凄冷深寒截然相反的,溫暖和明媚的觸感,真好。
輪廓模糊的光蝶似乎也感受到了水圖南的喜愛,飛舞得更加賣力,吸引着水圖南邁上光束延伸出來的梯階。
隻是,她才邁上去一隻腳,忽一股極大的力氣攥住她的手腕,輕飄飄的軀體跟着被阻攔住。
更加渺遠的上方傳來道似有若無的呢喃,帶着模糊的哭腔,熟悉又陌生:
“你走了,我怎麼辦?”
水圖南逐漸模糊的意識猛然一振,是啊,她想,倘我就此消失,于霁塵找不到我該怎麼辦?
于霁塵那個人啊,雖然看起來面相和氣,但性格犟得不行,骨子裡壓着睚眦必報的計較,若是找不到人,于霁塵不會善罷甘休的。
“我不能就這麼走掉。”
水圖南這樣想着,輕飄無力的手指不舍地點了點上下飛舞的小光蝶,站在光階的尾端問它們:“我家裡有人在等我回去呢,你們能不能送我回家?”
光蝶振翅翻飛,從光束裡引出越來越多的模糊的小光團,它們原地徘徊須臾,先後脫離光階,歡快地朝着與光階截然相反的方向飛去……
“穩住了穩住了!”小醫女從廂房沖出來,差點被門檻絆個大馬趴,一頭紮進門外人的懷裡,拽着對方手臂站穩:“情況穩住了,師父說你可以進去啦!”
少女話音未落,面前人影一閃,便進了屋裡。少女還沒來得及轉身跟進去,便被焦急等候在門外的其餘人嘩啦圍住。
“好了是嗎?”
“救回來了對吧!”
“你要去熬藥麼?我這裡有生血補氣的好藥材,你随便用!”
“我這裡也有,人參燕窩阿膠随便造!不夠就說!”
“還有什麼需要的,你隻管吱聲,我們保證給你弄來!”
“……”
衆人七嘴八舌,少女被拽着問得頭昏,壓根沒有開口回答的機會。
她心裡納悶兒,屋裡那個女子不過是心口挨了一刀,因為失血有些多,所以看着特别兇險,但有她師父親自出手,至少可保住性命,最多遭點罪,不曉得這幫飛翎衛在緊張個什麼勁。
她跟着師父在幽北軍時,那些沙場上下來的官兵,大多是斷胳膊斷腿開膛破肚的,哪個不和屋裡那女子一樣兇險?
幾年前,幽北嗣王的脖子還被敵人用三棱锜【1】給開了條口子呢,命都差點保不住,也沒見人家和這些大邑京裡的大人一樣,緊張成這副模樣。
廂房裡,于霁塵輕手輕腳進來時,老姚正不緊不慢在收拾藥箱。
察覺有人進來,老姚掀起眼皮看她一眼,又看一眼,低聲解釋:“不是故意要攆你出去的,你知的,我聽不得人在耳邊哭,倘知道你會掉眼淚,起開始就不讓你跟進來。”
說着又掀過來一眼,硬着嘴低聲說軟話:“幾年前,你讓人捅穿肚子時,也沒見掉一滴眼淚,這會兒刀子紮在别人身上,倒是把你疼得淚眼汪汪,怪不得嗣王非要我這把老骨頭,不眠不休地從奉鹿快車奔來京,原來是料準了你這裡要出事。”
她笑着搖頭,最後總結:“好了,這回我記下了,水老闆就是你霍千山的命喏。”
啧,千山離開江甯後,一切表現均正常,這幾年大家愣是沒看出來半點貓膩,不得不說,千山對水圖南的心思,藏的還挺深。
“哎,”想到這裡,收拾好東西的老姚問:“若是這回,水老闆沒主動從江甯找過來,你心裡那點事,是不是就會藏一輩子?”
于霁塵離開江甯後,重新回到北方活動,在塞北草原和奉鹿之間往來奔忙時,仿佛把水圖南以及那段經曆徹底遺忘。
可是,沒有人知道,她是在刻意回避和江甯有關的所有事情,不然所有的假裝會瞬間分崩離析。
沒人知道,每當結束一場奔忙的生意,結束一場熱鬧的慶祝,夜深人靜時,于霁塵都會不受控制地想起水圖南。
她會想,水圖南在做什麼呢?最近過得開心麼?有沒有……在忙碌之餘,偶爾想起過她?
見于霁塵坐在床邊沉默,老姚悻悻擺手:“我出去吃個飯,歇一歇,你好好陪着她吧,有事使人去喊我。”
于霁塵沒說話,目光落在水圖南毫無血色的臉上,緩緩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