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鬥祭最後的獲勝者是從頭赢到尾的泰爾卡,他擁有了一棟屬于自己的房子。頒獎儀式在哄鬧聲中開始也在哄鬧聲中結束,泰爾卡被自己的三個損友折騰得夠嗆,險些橫着從台上下來。
羽畫留下的本子被虞影溯放在了塔爾的手側,他本以為蘇醒之後會立刻翻開,卻沒想到塔爾隻看了一眼就塞到了卷軸之下,那一整天都沒再碰過,等到第二天醒來之後才再次捧起來,坐在地上愣了很久。
“怎麼了?”虞影溯問他,“不看還抱着。”
“不能不看,但我不知道該用什麼心情翻開,”塔爾看着封面上皮質的裂紋和黴斑,伸出手指去摸,“這裡面會有寫給我的東西。”
塔爾的直覺一向很準,因此這本不算重的本子在他手裡會有千斤的分量。牛皮紙被歲月侵蝕成了更深邃的沉黃,古老的色澤透着些不知名的情緒。他對這個素未謀面的父親不知有什麼奇特的情感,血脈的牽扯被二十年的時光稀釋之後本應該淡泊如水,但事實卻并非如此。
“親愛的,”虞影溯半跪在他身前,“先什麼都别想。”
塔爾不自覺地笑了一聲:“那我就傻了。”
烏蒙聖堂裡的星光迷蒙又沉悶,睜眼的時候是昏暗一片,閉上眼睛後便是漆黑。塔爾怔怔地盯着虞影溯看了一會兒,他如今睡眠的時間太長,導緻即使蘇醒,也會在起初的一段時間的茫然無措。
“什麼時候看?”虞影溯問他,“和卷軸一樣,總要你自己先看。”
塔爾長歎了一口氣,把額頭抵在了他肩上,在昏暗的光影之下看着那本老舊的本子。他沒有回答虞影溯的問題,指尖也沒有想象中的顫抖,如同翻開一本尋常的書一樣翻開了封面。
涅亞的字是帶着棱角的,從卷軸上就能看得出,但他字迹的轉角卻絲毫不顯強硬,反倒帶這些溫柔的意味。扉頁上的字有點像是沒睡醒的時候寫的,記錄了本子被打開那一天的時間。
——世界曆6382年的7月,夏季。
塔爾的手頓了頓,他把本子翻了個面,指腹劃過一頁頁紙張,最終停留在了最後寫了字的最後一張紙上。
時間是世界曆6388年的3月,初春。
“像個解謎遊戲,”塔爾輕聲說,“根據線索,從已知的真相摸索出事情的全貌。”
“遊戲的線索都是真的,這裡可不是,”虞影溯笑了笑,“給大長老的那份信寄出去了嗎?”
塔爾按着書脊:“昨天寫完的,上次給追羽送信的那隻鴿子我沒找到,你放哪裡了?”
“在龍哥家的地下室,一會兒我幫你寄出去,”虞影溯說,“不知道那位老先生看見如此高調的宣戰,會怎麼想。”
“他說斯圖萊特家的人都不得好死,那我給他機會殺我,看看他能不能把握,”塔爾盤起了腿,“我在去年的10月份見過他一次,那時候他讓我一切小心,現在我把這句話原封不動還給他。”
“那他輸定了,”虞影溯低笑,“我想看看他三百年後在史書裡的模樣。”
成王敗寇,但如今他們才是那個倭寇。他們心知肚明自己如今幾斤幾兩,也因此更要把握住可以抓牢的一切。
“我睡覺的時候……你在烏蒙做過什麼?”塔爾問,“别跟我說你一直看着我。”
“我沒有把握,因此需要一個……關鍵的東西,”虞影溯垂下了眼睛,“一個可以改變全局的東西。”
這種東西不可能出現在烏蒙,如今可能性最大的地方就是羽畫口中的舊宮。
“獸人族的統領之位不好得,”塔爾壓低了聲音,“曠星在尋找的獨角獸很有可能就是烏魯爾達,而他被門羅囚禁至今至少有幾十年了。他們如今聽從君家的号令,你難道指望門羅聽你的?”
“親愛的,你可能感覺不到,”虞影溯笑了笑,“災禍每一次見到門羅,都在想着把他吃了。”
一旁的災禍“嗡嗡”地叫了兩聲。
塔爾有些意外,但虞影溯卻坐在地上攤開了手,無奈地表示這是捕食者的本能。他們即使不用言語也能知道一些類似的共通的想法,有點像感應。
獸人族内部的很多事情他們了解的并不算深,但此時烏蒙聖堂的主人卻出現在了偏門。虞影溯一擡頭就看見蒙着白紗的薩布裡亞斯緩步走來,手裡拿着幾乎完全破損的紙卷。
“占星者?”塔爾有些意外。
“助力,”薩布裡亞斯道,“占蔔結果并非樂觀,改變不可或缺,你們是折點。”
薩布裡亞斯的突然出現對他們來說不是件好事,他們無從得知這位占星者的目的,而對方顯然也不會輕易就告訴他們。先前琅軒的話還印在虞影溯的腦中,薩布裡亞斯和涅亞之間必然會有糾葛,但這些從前都未曾說出口的東西如今更加不可能宣之于衆。
“占星者占蔔了什麼?”虞影溯試探着問。
“我所想唯有此處,”薩布裡亞斯道,“戰火、硝煙、天災……皆會降臨。”
“占星者既然知道會降臨,想必也不會阻止我們的動作,”塔爾擡起了頭,“您來幫我們嗎?”
薩布裡亞斯望着塔爾,半晌,搖了搖頭。
“我隻為我自己,獸人族文字門羅所識不全,古語失迹為災,但我可以教給你們。”
塔爾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薩布裡亞斯蒙在眼前的那塊白紗,他看不出對方的情緒,也猜不到他為何會願意教他們幾乎失傳的文字。
“占星者,有件事情您應該知道,”虞影溯在一片寂靜中出聲,“我的确是想學古獸人語的文字,但我即使學了,也不會肩負起傳承的責任。”
薩布裡亞斯點了點頭,道:“自然。”
“您為了這個而來嗎?”塔爾扣上了那本記錄本,“恐怕不止。”
薩布裡亞斯像是怔住了,他好半天都沒有什麼動作,直到烏蒙聖堂的穹頂之上突然響起了一聲驚雷。大裂谷春季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不出十秒,豆大的雨點便打得圓形穹頂噼啪作響。雨像是直接澆灌在了薩布裡亞斯的頭頂,虞影溯看清了他幾不可查的顫動,又看見了他緩慢地示意塔爾手裡拿着的記錄本。
薩布裡亞斯似乎在這一刹那褪去了往日的聖潔,如同所有凡塵裡的生靈,會乞求,也會哀歎。
“我希望在此留下一件屬于他的東西,”薩布裡亞斯在雨聲中顫抖,“有他的字迹。”
雷聲再次落下,塔爾眯起了眼睛。他還沒有去看那本本子上記錄了些什麼,如今竟然已經有了觊觎之人。
“我需要理由,”塔爾自然察覺得到異常,占星者的微顫同樣逃不脫他的眼睛,“合理的理由。”
“斯圖萊特先生是大裂谷的恩人,”薩布裡亞斯似乎早就想好了說辭,“供後人瞻仰。”
他許久都不曾流露情緒了,僵硬和瑟縮被完美地隐藏在了蒙于眼前的白紗之下,讓人覺得他收放自如,冷靜自持。但塔爾卻覺得他像是用一道簾幕将自己與塵世割裂,如同先前的自己,想看,卻又不敢看。
“如果……”塔爾頓了頓,才繼續,“如果最終成功了,我不會帶走太多東西。”
塔爾有自己的私心,他不想讓自己的生活中摻進太多屬于上一輩的痕迹。既然涅亞最終離世之時選擇了這裡,那不如尊重他的意願。
“多謝,”薩布裡亞斯還是那副樣子,“六日後,烏蒙聖堂東偏殿。”
他來得突然,走得也幹脆,如同大裂谷春季的暴雨,滂沱之後隻會留下泥濘土地被澆灌的痕迹。塔爾捏着書脊的手緊了片刻,他突然很想翻開看看裡面所寫的究竟都是些什麼東西,能讓不染塵埃的占星者都如此失态。
“我合理懷疑占星者對你父親有意思。”
塔爾一怔,問:“什麼意思?”
他問完就覺得自己傻,還能有什麼意思?
“哦……再說吧,”塔爾歎了口氣,“人都死了。”
他無所謂從前的糾葛,他隻在意現在。
“但願我們不要剛出了一個死局,就又踏進了一個,”虞影溯無奈道,“那位精靈先知也不知道怎麼樣了,我很久都沒聽到過他的動靜了。”
“他落在了君煌手裡,能活着不容易,”塔爾翻開了本子,“但我……不恨他。他的目的隻有精靈王座上的樊霄,為此他可以幹出任何事情,背叛、投敵,甚至出賣自己的靈魂。”
“但亡命徒的可怕之處就在此,他們都是瘋子,可以為了目标不計一切代價。剛從森林出來的你還懂得明哲保身,但先知要的就是魚死網破,”虞影溯低笑,“好在亡命徒也分很多種,我的小魔法師屬于……”
虞影溯有意拖長了音調,得到了塔爾的一個似笑非笑的眼神。
“我屬于涉水未深的淘金者,”塔爾接了他的話,“況且我還有你。”
這是不幸中的萬幸,虞影溯是他的燈塔,是他的星光,也是他的黎明。
“最開始的時候,”虞影溯看着塔爾,“我一直以為我要單相思一輩子。”
“想問為什麼?”塔爾低頭去看手裡的本子,“自己猜。”
塔爾把這歸為信任,他相信虞影溯不會走,也如他所願相信他愛他。他不知道這是否能被稱作|愛,或許這個字本身就沒什麼固定的含義,隻不過是兩個人之間的維系和羁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