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軒留給了他們一個背影,他走到了那扇緊閉的石門前,三長一短兩長三短地敲了九下,向後退了幾步。緊閉的石門像是暗号對上了一般開始挪動,門扉上的塵埃散落了一地。
“你們看吧,”琅軒說,“但是……羽畫,你打賭又輸了。”
羽畫一愣,瞬間反應過來:“你那天沒睡?什麼時候會的血族語?”
“二十年前,”琅軒笑了笑,“提前祝賀血族多了個親王。”
虞影溯滿心注意力都在琅軒那句話中的“又”字上,看來羽畫的賭運真的不怎麼樣。
“習慣了,”羽畫一攤手,轉頭問虞影溯,“寫了什麼?”
“交代罪行而已,像一封自白書,但重要的内容一點都沒有。畢竟我們都知道他背叛了老師,偷走了卷軸裡的小圖紙,”虞影溯說着,頓了頓,“他還說把一把鑰匙丢進了霜蘭幽谷。”
羽畫一把搶過了那張紙,再看向虞影溯時卻發現對方的表情倒還算輕松。
“看來是要去一次霜蘭幽谷了,”虞影溯說,“不算什麼大事,畢竟我想帶我的小魔法師回家,也總得先去看看他在世的親人。”
“瘋了?”羽畫說,“霜蘭幽谷從來都九死一生,進去了完好無損地出來基本不可能。你以為那地方為什麼被稱作世間地獄?它根本不是殘害你的肢體,它和那些大惡魔一樣都是吞噬靈魂的東西。”
虞影溯笑了一聲,問她:“我們有靈魂嗎?”
“沒有,可是你——”
“那我怕什麼?”虞影溯仰着頭俯視她,“他要吃我的肉,随意,無非就是疼痛而已,我不怕這個。它奪不走我的意識,血族沒有靈魂,我就算渾身血肉模糊地走出來那也值得。”
塔爾在一旁頓了頓,還是沒說話。
“從霜蘭幽谷完好無損走出來的也不是沒有,”君煌在一旁說,“人類曾經有個文豪,你們應該都知道,叫淩晚殊。她當年孤身一人跑到了法特裡柯山谷,霜蘭幽谷裡出來的時候身上甚至沒有沾血,進去什麼樣出來依舊如此。”
“然後呢?”虞影溯饒有興趣地問他,“她去哪裡了?”
“世界的每個角落都可能有她,畢竟她是現在已知的唯一一個可以随意進出霜蘭幽谷的生靈,或許在法特裡柯山谷能碰到她,”君煌笑了笑,“運氣好的話說不定可以請教一點闖關經驗。”
塔爾在一旁輕輕地笑了一聲,說:“一起。”
他知道就算前面是必死的深淵,隻要虞影溯進去了他也一定會進去,因為反之亦然。
“我本來就要去,”塔爾說,“不沖突。”
他說得理直氣壯,讓羽畫甚至找不到用來反駁的話語。
“算了,”她隻能歎氣,“随你們吧。”
她這倒也不是因為無奈而敷衍的回答,更像是了然了之後的放手。
塔爾終于還是沒熬過四個半小時,他這一天倒下得令在場的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琅軒差點以為另外三位就要收拾他了,見虞影溯說他隻是時間到了之後無奈地笑了笑。
進入舊宮的第三日,整個舊宮才算是被徹底走了個遍。他們口中的大藏書閣顯現于塔爾眼前,恢弘又無比壯觀。
大藏書閣的外牆被三棵參天大樹扭曲環繞地纏在了一起,那些樹的根系枝丫全部倚着磚石而生,穿透了縫隙相互交纏,織成了一張厚重的網。木石相生的場景在舊宮随處可見,樹木在百年間侵蝕着磚牆,卻也讓每一塊石頭都再也離不開樹木單獨存在。
舊宮東部的大藏書閣是個六七層樓高的圓形塔,裡面的燭火不曾熄滅,那三棵樹為它們提供了足夠千年的燃料。詭異的不規則樓梯倚着樹枝而建,有些為了加固附上了磚石。
塔爾站在門口久久沒有進去,他往朝北的方向望了一眼,問羽畫那裡是什麼,卻隻得到了一個“我也不知道”。
“涅亞經常去那邊,以前舊宮還沒封起來的時候經常找不到他人,尤其是……”羽畫頓了頓,話頭一轉,“說起來,那裡你也去過。”
就算去過也是幾個月大時候的事情了,塔爾不可能記得。但他沒進大藏書閣的理由自己也說不明白,可能真的是因為那一大塊無人問津的區域藏着什麼他曾經無比熟悉的東西。
“虞影溯,”塔爾說,“我去那邊看看。”
“自己去?”虞影溯問他。
塔爾猶豫了片刻,點了頭。這個地方像是他的迷霧森林,又像是不朽的水晶棺。樹木侵蝕的痕迹四處可見,空氣裡似乎藏着甜香。
他一個人走入了那片石林。
“不跟去?”君煌問虞影溯,“他今天的時間不剩多久了。”
“過了再去吧,他應該也有不少情緒要發洩,”虞影溯低聲道,“最近發生的事情太多了,他本來對這些情緒的處理就很遲緩,我怕老是攢着對他身體不好。”
他聽見了狂奔的聲音,塔爾的腳步很輕,越來越遠。他從地面一躍上了樹,之後便誰都尋不到他的蹤影了。虞影溯擡腳進了藏書閣,手揣在口袋裡摸了摸那把蘭克給他的鑰匙。
他們都在緩慢地接近答案的終點,意外和噩耗都不算什麼,他們似乎能夠處理一切,卻又被萬物推着前進。
後來塔爾想,如果那一夜沒有遇見虞影溯會怎麼樣?他到不了大裂谷,到不了舊宮,可能會與玄逐歸成為敵人,成為破壞薩利爾曼王國安甯的兇手,成為那個替罪羊。不是所有人都願意當他的替死鬼,他手裡需要有足夠的籌碼才有坐上談判桌的資格,在此之前,他不過還是一片随波逐流的樹葉。
他路過一座低矮的圓形建築時停下了腳步,急停讓地面上的塵土揚起了灰,但很快平靜在了烈日之下。這一日陽光很好,但塔爾卻聞見了水汽。
東部的圍牆十分低矮,不用踮腳就能看見外面的密林。他往前走了兩步,忽地轉頭一看,左手邊的一間房間被陽光正好照到了屋内的陳設。塔爾想進去看看,卻被一道屏障擋住了去路。
又是結界。
石質的書桌上放着一封信,塔爾隔着這麼遠的距離根本看不清上面的字迹。他敲了敲那道屏障,隻見上面顯現出了幾個字。
——小塔爾?
塔爾愣了愣,涅亞怎麼就确定來的是他。他伸手在屏障上寫了個“是”,那行字就消失了。
——要進嗎?裡面其實就一封信,我寫完感覺有點矯情,不太想給你看。之前住在這裡的時候你老哭,有次大半夜吵我,氣得我直接不睬你了。
塔爾看着這一大段吐槽都不知道該回什麼,愣了半天,這行字自己消失了。
——算了,開吧。你都在這裡站了這麼久,應該是想看的。但是說好了啊寶貝,不許哭,哭了我就三小時不理你。
三小時不理我?塔爾哭笑不得,但他再一次碰到那面屏障時卻覺得手下一顫,指尖觸碰到的地方如同漣漪一般緩慢地散開,空氣灌進了那件明亮的屋子。
那封信的信紙并沒有變得陳舊,被一支羽毛筆壓着,石桌的台面上留着一點墨漬。旁邊陰影裡有一張床,上面的枕頭也沒有因為時間破敗,床上罩了一層被罩,掀開之後底下的毯子也還是八成新的樣子。
塔爾沒急着去看那封信,他覺得有點蹊跷,難道這裡的結界和涅亞那間屋子不一樣?
他回頭看了一眼那封信,最終還是走到了書桌前。
“歡迎回來,我的寶貝。
“我們很久沒見了吧,你肯定都不記得我了。人類在六歲之前的記憶都是模糊的,但我始終相信潛移默化的影響不會消失。但說這些也沒用,因為我死得太早了,你那會兒才六個月吧,一般的小孩甚至還沒斷奶。
“這個屋子裡的結界和家裡不一樣,屬于封存結界。這個比時間結界的效用更好,但我隻能在這麼大的屋子裡布,再大一點就不行了。箱子裡也有一樣的結界,雖然我說過不想你被聯盟或者我束縛,但也不能真的不讓你碰那些東西。
“出門右邊斜前方的圓形建築是小藏書閣,裡面有時間結界的具體說明以及圖紙,你以後應該用的上。但時間結界并不難學,樊霄也好琅軒也好,他們都會,記得避開。這裡的小建築值得一看,裡面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大藏書閣的頂樓有很多獸人族秘辛,可以給薩布裡亞斯保管。
“别的東西你得自己找了。
“家裡的那本畫冊記得以後給你媽,燒了也好扔了也好想留下也好,都随她。以後如果見到她記得替我說聲抱歉,然後讓她忘了我,如果忘不掉就讓她哥幫個忙。魔族的壽命太長,她不能活在回憶和痛苦裡。我想自私這一次,就算是逼她忘了我也好。
“告訴她我愛她,我這一輩子永遠愛她。”
塔爾抿了抿嘴,把信紙歸于原位。他出了門去了涅亞信中的那個小藏書閣,在角落裡的一個箱子上發現了被皮革包裹的泛黃紙張。他坐在了牆邊,卻拿着那個東西遲遲沒有打開。
他有些看不透自己的這個父親,他似乎是個預言家,讓塔爾每一步都能恰到好處地踩在他預想的地方。但他留下的痕迹卻都帶着死氣,像是一遍遍告訴他自己的死訊。塔爾知道對涅亞來說自己是個重要的家人,他也隐約能感受到涅亞知道自己的冷淡。他起初仿佛隔着琉璃窗看别人家裡的故事,但不知什麼時候自己卻成了主角。酸澀感蔓延開的時候他覺得猝不及防,又覺得難受,又覺得痛。
他想哭。
這裡沒有人,虞影溯不會讓他們過來。相隔這麼遠的距離誰都不會聽見他的啜泣,但他卻依舊強忍着。
為什麼?塔爾問自己,也想問涅亞,卻來來回回隻能說得出這三個字。他不知道自己想問的“為什麼”是什麼,他隻覺得自己好難受,哪裡都痛,痛得他蜷縮成一團。
大藏書閣裡的君煌突然“啊”了一聲,停下了腳步。
“怎麼?”羽畫問他。
“除了淩晚殊,還有别人從霜蘭幽谷裡走出來過,”君煌說,“你忘了嗎?”
羽畫一怔,連帶着旁邊的琅軒也頓住了。
“涅亞……”虞影溯突然反應過來,“他也……”
“不……還有,”君煌說,“還有塔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