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出去?”塔爾問。
“給占星者,他應該會喜歡。”
塔爾接過他遞來的書,本想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卻不料用作僞裝的書皮忽然脫落。他下意識用腳去接,卻不料書本砸在他腳背上翻了個面,直接滾去了床底。
“怎麼?”虞影溯聞聲轉過頭,見狀笑了出來,“沒拿住?”
“不知道,”塔爾覺得他手一點也沒松,沒道理會掉,“我去撿吧。”
他蹲下來,用膝蓋抵在地上伸手去夠那本書,卻發現自己手太短碰不到。
“床要挪開,”他比劃了一下距離,“夠不着。”
虞影溯單手擡起了床闆:“行嗎?”
塔爾隻能鑽進去半邊身體,沒有封皮的書頁近在咫尺,但他卻看見一塵不染的床底角落裡還有一樣東西,像是一封信。
“等等,”塔爾說,“裡面有個東西。”
他在看見信封的第一眼就認出了火漆上印着的聯盟标志,拿出來後發現信封的正面還寫着一段話,是古獸人語。
“‘見者開啟’,”虞影溯念道,“涅亞的字?”
“這裡的封存結界範圍比那間屋子大,涅亞設置不出來,”塔爾說,“先打開看。”
虞影溯用指甲沿着封口劃開了火漆印,裡面的信紙有厚厚一沓,顯然不僅僅是一封信。
“是結界圖紙,”塔爾愣了一下,“他怎麼……”
“先看信。”
虞影溯把信封遞給了塔爾,将茶幾上的東西挪到了一旁的空着的台子上。圖紙被鋪開,但上面所繪并非他們所見過的任何一個結界,而是零零碎碎的示意圖。涅亞的字在顫抖,即使過了那麼多年,依舊能讓人感受到落霄發作時的痛苦。
“寫了什麼?”虞影溯問。
“封存結界的研究成果,”塔爾咬着自己的嘴唇,“他……想找到能封存生靈的結界,但沒有成功。”
虞影溯沉默了片刻,說:“他想活下去。”
“這有違常理,”塔爾頓住了,“我……其實……”
虞影溯望向他。
“我沒辦法讓自己和他完全分開,”塔爾低聲道,“之前在他家,我告訴自己那是一個陌生人……但好像沒成功。”
他讓自己暴露在那場大雨之下,任由從天而降的雨水漫過他的眼睛,那樣他就不會知道那是雨還是自己的眼淚,他還可以假裝自己依然冷靜。
“人類在六歲之前的記憶都會消失,我也一樣,我沒有幾個月大時候的記憶,但……總感覺記憶裡有他的影子,”塔爾看着那封信,說,“我能想起來他在說話,但我看不清他的臉。”
虞影溯在一旁聽着,始終不言不語。
“怎麼辦,”塔爾低着頭,似乎在艱澀地笑,“我騙不了自己了……”
他問出了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但那似乎又不是個問題。虞影溯走到他身前抽出了信紙,掃過一遍之後把塔爾按進了自己懷裡。
“沒事,”虞影溯輕聲說,“沒事的。”
塔爾埋在他懷裡,低頭抵着他的鎖骨。
“我是個自私的人,”塔爾說,“我有時會想想如果自己不是他的孩子,是不是一切都不會變得……這麼複雜。”
虞影溯無聲地長歎了一口氣,撫上了後頸那層薄薄的皮肉。
“我們選擇不了出生,但我們都知道他希望你幸福。”
屋内的篝火爐裡發出了一聲木炭的爆響,那聲音似乎被什麼東西砸得碎開了,再也拼不到一起。
“我知道你想逃,”虞影溯揉着他的發尾,“但我也知道你不會逃。”
塔爾輕輕地笑了一聲,一擡頭,對着他露在外面的鎖骨咬了上去。虞影溯穿着一件在烏蒙幾乎随處可見的黑襯衫,最上面兩個扣子随意地敞着。塔爾忽然想看他穿正裝的樣子,看他坐在高座之上睥睨衆人,或者成為盛裝宴會裡最耀眼的那一個。
可他忽然覺得牙疼。
“唔……”
“怎麼了?”
“我的牙……”塔爾覺得奇怪,“我有兩顆牙好像……松了?”
不會君煌前腳剛說完他可能會長牙,後腳這就開始了吧?
塔爾捏着自己那兩顆本就有些尖角的虎牙搖了兩下,一臉茫然地望向虞影溯,結果發現對方滿臉的意想不到,不比他好多少。
“你……要不回去問問龍——”
“别了,”塔爾還想要面子,“要不我去問問薩布裡亞斯……”
“疼嗎?”虞影溯掰開了他的嘴。
“用力搖的話有點酸,”塔爾說得含含糊糊,“不碰的時候……也沒什麼感覺。”
這很難讓他不想起小時候換牙時候的經曆……也想起自己有段時間門牙缺了兩顆,好幾個月都不樂意張嘴說話。
“都問吧,别阻止我,”虞影溯一錘定音,“就上面兩顆嗎?下面的呢?”
塔爾舔了舔:“沒什麼感覺。”
虞影溯失笑,坐到了他身邊。
“先看圖紙吧。”
那封信八成内容都是關于封存結界,但顯然,即使是涅亞也沒研究出他渴望的東西。将死之人為了活命會嘗試無數種方法,他在信裡坦然承認了這一點,也将自己得到的所有成果整理成了信封裡的圖紙,希望能給未來得到信的人一些幫助。
“我每天早上醒來都會覺得前一天的自己無比卑鄙,甚至想過用别人的生命來換取多一年的時間。但我知道我的孩子會恨我,因為那是我偷來的東西。
“封存結界内部不能有活着的生靈,否則結界定然不會成功,我妄圖打破這一點,但這或許受到了世界規則的限制。打開信封的後來者,若是你也想要嘗試,或許以下的研究成果可以給予你一點微不足道的幫助,但我受困于生命有限的集合,最終倒在了半路,成了一塊墊腳的石頭。
“但在此之前,我希望你能知道你如此做的目的,并且想清楚這一切。封存結界隻能由外界開啟,即使未來有了可以将一個人封存在内的方法,從啟動的那一刻到最終消失,外界的一切對裡面的人來說都是一眨眼的時間。他或許能陪伴你更久,但實際上他所剩下的時間依舊相同。
“結界無法延長任何生命,它隻能按下一個暫停鍵,而再次開啟時注定早已物是人非。”
塔爾的指尖頓了頓,最終還是沒有繼續往下看。他折起了信紙,卻在準備放回信封時見到裡面還留着一張小紙條。塔爾剛看了一行就愣在了原地,虞影溯湊過去看,“無名氏擁有四分之一精靈血脈”幾個字赫然出現在眼前。
“父親是半精靈,母親是人類,”虞影溯讀道,“出生在安薩亞之外的諾亞之舟,無名,于修道院長大。”
塔爾對王國的修道院了解不深,但他知道“諾亞之舟”這個地方。
“法爾伽魯姆最北部,那裡已經和過渡帶接壤,距離極北冰原很近,”塔爾說,“那裡很冷,我記得蘭克是在那裡找到的洛斯特·佩爾?”
洛斯特·佩爾是君朗傳說中的那個滄海遺珠,但他死得太早了,沒等到這個疑似他女兒的人從北部進琳琅天城就上了路。
“洛斯特·佩爾如今應該已經和君弦見過面了,”虞影溯說,“寫封信去西涼川問問?”
上次的信鴿還在,隻不過養在君煌的家裡,得等出了舊宮才能寄信。
“不急,”塔爾說,“那應該隻是蘭克用來打掩護的幌子,說明白反而容易暴露。”
畢竟西涼川很可能還有個十二長老在,萬事需得小心。
“給克萊蒙的信寄出去了嗎?”塔爾問。
“三天前,但這裡離帕帕羅爾嘉遠,我們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哪裡,隻能随緣了,”虞影溯指了指塔爾捏着的紙條,“四分之一的精靈……你見過他嗎?”
“見過三次,但如果讓我猜,我猜不出來,”塔爾說,“六長老蒼珩也是四分之一的混血,蒼天翼龍,同樣年齡未知,可蒼珩看上去也就三四十,大長老已經滿頭白發。”
虞影溯挑了挑眉,說道:“一會兒問問先知。”
照理說精靈并不會衰老,他們的容貌會随着時間沉澱,但不可能如塔爾所說蒼老至此。
可涅亞為什麼會把這個消息寫在這裡?
“現在好像出現了一個更複雜的局面。”虞影溯低聲道。
塔爾一怔,猛地反應過來如果大長老是四分之一精靈的混血,那麼如今的羅蘭公國一旦和精靈族開戰……
“法爾伽魯姆最西面的是蔺堰和蒼炱,如果精靈要攻進來,必定先從那裡下手,”塔爾頓了頓,“西南邊境背靠赫蘿山系,并不好打。可東南……”
“血族管不到這麼遠的地方,”虞影溯說,“芬羅平原是片荒地,如果精靈從赫蘿山系南部直接繞道白龍濕地,從東南面夾擊法爾伽魯姆,唯一的退路就隻有北部。”
這會直接把西涼川逼到絕境,精靈大軍東西夾擊,往南是一望無盡的山脈,往北是敵對的羅蘭公國。
“你猜大長老會不會給樊霄賣這個好處,”虞影溯問他,“如果是我,為了延長羅蘭公國的壽命,讨好一個強大到無法對抗的敵人是最佳的選擇。”
“西南四城會變成籌碼,因為大長老想要他們消失,又正好借此遂了樊霄的願,”塔爾皺緊了眉頭,“到時候再說一句‘我們也算半個同胞’,法爾伽魯姆從此跟着精靈姓?”
但這些終究隻是猜測,他們并不确定大長老究竟偏向哪一邊,如今隻能往最壞的方向打算。
“他最好不是精靈族的狗,”塔爾幾乎要把那張紙捏碎,“否則……”
否則他不惜代價,也要他碎屍萬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