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雨讓所有人寸步難行,不論是趕向西涼川月眠城的烈陽族人,還是原本留在舊宮,準備過一夜就回去的菲尼。他被困在了這片遺迹裡,最終找到了大藏書閣,藏在了書本與竹簡的廢墟之中。
大藏書閣裡早已是狼藉一片,重要的書籍早就在半月前被塔爾他們帶去了烏蒙聖堂,留下的不過是些在烏蒙也能輕易看到的東西。
但好在用于打發時間也足夠了。
他花了一天時間看完了兩本書,一本關于獸人族的曆史,一本關于戰争。戰争是文學創作永恒的話題,任何種族存在至今都離不開這兩個字。菲尼原本以為自己這一生能在大裂谷中當一隻自由的籠中雀,卻不想這才僅僅四十年,也被扯入了洪流和泥沼之中。
這世界上從來都沒有絕對,自由也同樣會成為枷鎖。那些不願進入籠中的人們以自由為借口,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也會用同樣的“自由”二字來束縛别人。
菲尼其實希望自己是那個滿目渾濁的當局者,但他似乎本就被剝離在外。從前守門的時候如此,現在也是如此。
這裡其實并沒有他的位子。
他放下了手裡的書本,本想淋着雨從大藏書閣跑回烏蒙,但剛踏出去第一步就被困住了。雨滴落在身上的疼痛感讓他寸步難行,呼嘯的狂風夾雜着水花打在了他臉上,宛若刀割。
這是一場風暴。
雨水覆蓋的範圍從月眠城一直延續到了赫蘿山系西南方的邊緣,但來得快走得也快。塔爾本以為他們啟程的時間會受到影響,但雨在第二天的正午就有了銷聲匿迹的意思,久違的烈日穿透了水汽灑在大裂谷之中。
“明天早上走,真的不把那本畫冊帶着?”虞影溯問。
塔爾趴在床上不想起來,悶悶地應了一聲。
虞影溯覺得好笑,也跟着一起躺了下來。
“誰都不知道霜蘭幽谷裡是什麼樣,我不想讓這東西毀在裡面,”塔爾側過頭,“涅亞應該也不想。”
留在那間屋子裡的速寫畫本已經放到了地下室,塔爾不知道那裡是怎麼造出來的,但前一日的暴雨絲毫沒有影響到地處低勢的密室。
“菲尼回來了嗎?”塔爾問,“我昨天去他家的時候沒找到他,龍哥也說沒見到過。”
虞影溯一愣:“找他幹什麼?”
“我覺得有點不對勁,但說不上來哪裡奇怪,”塔爾閉上了眼睛,“他昨天說‘或許他消失才是最好的結果’,又說想和我們一起去霜蘭幽谷,但最後卻把皇家軍團交到了我手上。這不合理,他到底想幹什麼?一邊說着要走,一邊又選擇了留下。”
虞影溯伸手擋住了他眼前的日光:“你想去問清楚?”
“我想确認他的想法,知道他說留下來是出于本心還是被逼無奈的選擇,”塔爾抓住了眼前那隻手,“去看看。”
菲尼的一夜未歸并未引起多大的轟動,但卻能讓曠星急死。先前歸來的獸人們即将出發,但他們卻遲遲找不到首領的蹤迹。
塔爾一出門就碰上他飛奔而至,手裡拿着一張紙,看上去像是一封信。
“我找不到他,”曠星喘着氣,“他家門口的台子上壓着這個,有一份是給您的,我沒拆。”
虞影溯慢一步下樓,聽到曠星的聲音便躲到了門後,沒有再出去。
“他說了不走,你們到達月眠城之前我來負責,”塔爾說,“信什麼時候拿到的?”
“半小時之前,我拿到之後立刻就趕過來了,”曠星說,“沃蘭也要去前線,他說他要頂替柯爾特的位子。”
“和他說活着回來的可能性不算大,他想好了就行,”塔爾頓了頓,“你們是從哪條路回的大裂谷?”
“從落日泊那裡走的,雖然路不是很好但勝在距離短,我們去月眠城也走這條路,”曠星答道,“怎麼了嗎?”
塔爾沒有回答,他當着曠星的面拆了菲尼的信,掃完一遍之後将信紙裝進了口袋。
“不走那裡,你知道前線戰場的具體方位嗎?”塔爾問。
塔爾的神色顯然不是在和他開玩笑,曠星思索了很久也沒想明白為什麼不去月眠城。距離精靈出兵的日期隻剩下四天,難道他們要将全部兵力都放在前線?
“知道,”但他還是回答了,“聯盟的據地在蔺堰、羅茵萊河和深淵海支流中間的個盧薩蒂亞夾角,後方補給位于蔺堰之外法爾伽魯姆以内的天空樹境外,保證糧草的供給。玄家家主并不打算和他們一起,落月同盟的大本營位于羅茵萊河南岸、赫蘿山系邊緣的莫蒂蘭恰平原,蒼炱西樓和西南氣根同時供給後方支援。”
如今的蒼炱一分為二,但東樓江家與玄家聯手将四分之三的土地都收入了囊中。西樓、南樓的兩大家族在先前就已經落幕,如今除了搖擺不定的隻北樓姚家,整個蒼炱的局勢也差不多定下了。
玄逐歸幾日前來信說原本留在東樓江家的沈初墨已經啟程前往北樓,他們不僅需要姚家的勢力,更需要姚家的藥。姚家在藥學上的造詣很高,不僅僅是用于救人的藥,更有殺人的藥。
“你們不是槍,沒必要跟着誰的意願指哪打哪,君弦在月眠城需要人護着,但顧此失彼就太過愚蠢了,”塔爾敲了敲手上的信紙,“獸人族不可能一窩蜂湧去月眠城,人類的前線作戰能力太差,面對精靈毫無勝算。如果你不想交戰的第一天就被破城,那就去前線。”
“人手比例呢?”
“先别定,”塔爾想了想,“你去找尤裡,告訴他你需要更多戰士,讓霜雪族……不,但凡獸人都可以,自願報名,能收到多少人就收,願意去月眠城或者前線都可以,留守在大裂谷也行。”
曠星問:“自願?”
“沒必要逼他們,畢竟他們都知道人類戰敗的下場是什麼,”塔爾沉聲道,“問問那些安居在烏蒙、隆開和詩榴桢這樣的大型城鎮的居民,是願意成為精靈的臣子,還是想掙屬于獸人的天地。”
曠星有些感慨,他第一次見到塔爾時這個年少的聯盟通緝犯剛從角鬥場裡出來。他渾身的血腥氣和殺意還未收斂,整個人都如同利刃,仿佛僅僅是接近都會被割傷。他并非僅僅是一個單純的吸血鬼獵人,他的思維和智慧藏在那些直白而淋漓的刀鋒中,有時快得如同稍縱即逝的閃電,有時又能完美地藏在暗夜中不露蹤迹。
“可我們明天清晨就要走了,來得及嗎?”曠星問,“還有原本的那些皇家軍團的成員,時間會有點緊。”
塔爾轉頭看了一眼屋内的時鐘,堪堪指向上午八點。
“給你二十個小時,猶豫的人就不用帶了,沒時間給他們想那麼多,”塔爾說着,又問,“你去哪裡?”
“月眠城,”曠星沒有半點猶豫,“我必須保證殿下的安全,後方的一些事物在我離開前就已經安排好了,我必須回去。”
塔爾點了點頭:“明早六點出發,從大裂谷到邊境的法拉特亞可以一起走。之後你到了月眠城給我送信,我直接去莫蒂蘭恰平原和落月同盟彙合。”
曠星應下了,他剛一擡步就想起來了别的事,不禁問道:“那首領……”
“我現在去找他。”
菲尼的信被塔爾塞進了口袋,他等曠星離開後直接轉身回了屋裡,還沒等虞影溯開口就一頭紮進他懷裡,一聲不吭。
“怎麼了,”虞影溯覺得不對勁,“菲尼說了什麼?”
“他什麼都沒說,”塔爾深吸了一口氣,“就給了我三個字,‘我走了’。”
菲尼像是消失在了那片雨中,塔爾去了舊宮,去了大藏書閣,也去了末主的墓室,但這些地方都沒有找到菲尼。他的足迹沾着雨水遍布在廢墟之中,殘留的樹葉告訴塔爾他曾經來過,但除此之外,他甚至連一句話都沒有留下。
那些行走的痕迹斷斷續續,塔爾幾乎用了從前的看家本領才能勉強追上,但最後的目的地卻是他前所未料的。
菲尼回了趟家,然後去了烏蒙邊境的地牢。
守衛說他們在淩晨時分見過菲尼,這位烈陽族的年輕首領渾身都濕透了,說要來找一個故人。他們以為菲尼是想去找柯爾特,于是便放行了,但直到現在也沒見他出來。地牢裡安靜一片,除了常有的響動之外沒有任何的蹊跷之處。
但沒有異常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塔爾一把拎起了守衛的衣領,他幾乎直接把那個年輕人掄到了牆上。旁邊的另一個守衛被吓得一愣,反應過來後想用劍喝令塔爾住手,卻發現自己武器不知何時已經到了那個吸血鬼手上。
“他什麼時候進去的,”塔爾的聲音宛若冰窖,“為什麼不阻止?他沒有族長手谕,沒有調令,你們為什麼讓他進去?”
“我們——”
“你最好想好了再回答,或者我現在就去裁決所讓人來治你們渎職的罪,”塔爾手上的力道更大了,“說話。”
“他……他是淩晨四點左右來的,那時候雨剛小一點,我們……我們以為他是要躲雨的!”
“對對對!他看上去太狼狽了,我們就讓他進來了,”另一個守衛也道,“進來之後沒多久他就說要去找個人,我們真的沒多想,以為他就要去找柯爾特……”
“為什麼不把這件事上報,已經四個多小時了,他消失這麼久你們就當不知道?”塔爾冷笑了一聲,卻放開了那個守衛,“滾開。”
守衛隻覺得自己後背的骨頭都要被撞裂了,鈍痛讓他直接滑落在地。他想去阻止塔爾進入地牢,卻沒想到整個人瞬間就僵在了原地動彈不得。虞影溯手裡拿着獨角獸的信物,閃着溫潤熒光的東西在兩個守衛面前一晃,止住了他們的所有動作。
“還挺好用,”虞影溯關上了地牢的大門,“麻煩兩位别進來,順便看好門。否則誰誤闖了,被我不小心踹進放逐之境可就不好了。”
厚重的鐵門被哐的一聲關上,塔爾從未來過這裡,眼前漆黑一片,于是指尖燃起了照明用的火。
“放逐之境在第三層,”虞影溯說,“你覺得他去了那裡?”
“我不想這麼覺得,但我剛才回憶了他之前說過的話,他以前說過如果真的有不得不離開的一天,他可能會去放逐之境,讓希望與祝福之神洛瑞安亞來決定他究竟應該去往何方……還有昨天,”塔爾的聲音都有些抖,“他讓我先走是不是因為這個?他是不是早就想好了要去哪裡?他說了霜蘭幽谷,說了極北冰原,但是一直刻意繞開了沒有提放逐之境,為什麼?”
塔爾想不明白,他借着光看見了地上還沒幹透的腳印。獨角獸的四蹄有着獨特的足迹,塔爾曾經留意過,菲尼左側的兩隻腳總是踩得重一點,留下的水痕也更加完整。
“樓梯在盡頭,下層有燈光,”虞影溯吹滅了塔爾指尖的火,一把将他抱了起來,“閉上眼,我帶你去。”
他們如同一陣風掠過了一間間牢籠,下到第二層之後需要再次通過整條走廊才能抵達通向最底層的樓梯。他們原以為能夠一路暢通無阻地到達放逐之境邊緣,卻不料在第二層的盡頭見到了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