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的西涼川還未入秋，但空氣裡仿佛燒着永無止境的炭火，惹得人燥熱不堪。
玄逐歸從不會在正午之時前去闌珊夢居的屋頂，他可不想曬這火爐一般的太陽。玄家之内終日都有降溫解暑用的冰塊緩解燥意，但練一次刀依舊能讓他汗流浃背。
“家主，符先生求見，”衛兵來報，“急事。”
“進來，”玄逐歸收了封喉刃，“以後他來不用報告。”
衛兵應了聲是就被玄逐歸揮手趕走了，滿頭是汗的符觀步履匆匆，顯然事情不小。
“怎麼，邊境魚散疏的信昨天才傳回來說一切如常，今天就給我出岔子？”玄逐歸問，“還是風落泷搞了什麼新的幺蛾——”
“不是，都不是，我求你了快去闌珊夢居看看吧！”符觀撐着門框，“符榕鬧着要跳樓，已經站在闌珊夢居屋頂了。店裡的姐姐們還要做生意，她要是真跳下來以後誰還會去那兒吃飯啊？”
玄逐歸一愣：“為什麼跳樓？”
“我怎麼知道懷孕的女人在想什麼？你先給我個準話追羽，”符觀壓低了聲音，“你真的沒碰過她？”
“沒，”玄逐歸笑了一聲，“怎麼，她這是要畏罪自殺？”
“不是你的就行，算我求求你了千萬别把這事捅出去，不然同盟‘啪嗒’一下就能給涼個幹淨，”符觀松了口氣，“我大哥快成功了，再給一個月時間，就一個月。”
“你該去求符榕，而不是我。”
可結果如何哪裡是符觀能控制的，他們快步趕到了闌珊夢居，一擡頭就看見了站在屋檐邊的符榕。她穿着睡裙就出來了，玄逐歸看得清楚，那是在琳琅天城的貴族小姐們中流行的款式。
闌珊夢居是整個月眠城内最高的建築，她不可能悄無聲息地從玄家後院裡去到那裡。玄逐歸眯起了眼睛，符榕的肚子已經有了一些弧度，五個月的時間倒也合理，看着就如同他們新婚之夜的洞房之時就懷上了。
“家主！家主來了！”早就聞訊趕來的侍衛們給玄逐歸讓出了一條路，“家主，夫人不讓我們接近，說……說誰靠近她她就跳下來……”
“這周都有誰接近過她？”玄逐歸把封喉刃别在了腰間，空出了雙手，“所有人，包括伺候她的那些，給我一份名單。”
“是！”
玄逐歸擡頭望了一眼符榕，而符榕恰巧也在望着他。符家的小女兒站在他往日喝酒的地方，并非如他預期中那般歇斯底裡，反倒冷靜得仿佛變了一個人。
“我上去看看。”玄逐歸說。
他的接近并未像侍衛們所預料的那般令符榕發瘋，屋頂上的玄家夫人坐了下來，仿佛要和自己的丈夫喝一杯踐行酒。玄逐歸輕車熟路，不過幾分鐘的時間就爬上了屋頂。他從店裡捎了一壺酒兩個杯子，坐到了符榕身側。
“說說，怎麼想的？”玄逐歸給自己斟了一杯，卻給了她一個空杯子，“玄家的榮華富貴你不要了？”
符榕沒接過杯子，她直接搬起了酒壇子，仰着頭一口氣喝了大半壇，最終被玄逐歸制住了。
“你孩子不要了？”玄逐歸問。
“又不是你的，管那麼多閑得慌嗎？”符榕擦了擦嘴，“我今天必須得跳下去。”
這說法倒是新鮮。
“這麼殺了自己方便點，雖然死相很慘但效果最佳，”符榕低聲道，“反正就算我今天不死，過兩天也會被殺。”
“誰要殺你？”玄逐歸問，“好歹你也挂着玄家主母的名号，我有義務保住你的命。”
“保不住，你沒這個本事，”符榕死死盯着他，“我爹和吸血鬼合作了，你知道嗎？”
“知道，”玄逐歸側過頭，“他沒料到你大哥符焱能真的抓住風落泷的核心權力，現在除了找羅蘭公國就隻有和精靈私通。後面這條路他不敢走，因為走了就是背叛人類，他能選的隻有羅蘭公國。”
符榕一愣，回過神之後一把攥住了玄逐歸的衣袖。她指尖鳳仙花的色彩還未褪去，但手的顔色卻有些泛青。
“符觀和符焱一早就和你串通一氣了是嗎？”符榕迫切地想要一個答案，“風落泷不會成為人類的叛軍，是嗎？”
“是，”玄逐歸道，“你中了什麼毒。”
符榕全身似乎在一瞬間失了力，她險些一頭栽下去，還是玄逐歸伸手把她拉了回來。
底下的符觀直接被一身冷汗澆了個透，他總覺得氛圍有些不對。但如今他能做的也就隻有驅散周圍圍觀的人們，以防發生更多的意外。
“不知道，”符榕笑了，“下毒的人說我會很慢地死去，會疼到連筆都握不住。他說這個毒來自精靈族，沒有解藥。”
精靈族，玄逐歸記得塔爾的信裡提起過的精靈族毒藥隻有一個——落霄。
“拖着不如早死，這孩子生不出的，你幫我跟他爹說一聲，”符榕抿了抿嘴，“就……算了，還是不讓你知道是誰了。”
玄逐歸知道是那個跟着符榕從風落泷來的侍衛，他留意過符榕身邊的每一個人。
“給你下毒的是誰？”
“也不知道，但我拿到了這張紙條，”符榕把衣袖中的東西遞給了玄逐歸，“還有一份名冊。”
背叛者的名冊。
那上面的名字都已然記錄在案，足以毀掉一整個風落泷，可這份名單一旦被公之于衆，與其同盟的西涼川必定讨不到好。符榕不該這麼做，符觀說過他的這個幼妹沒有這種魚死網破的勇氣，又怎麼可能在面對近在咫尺的死亡時從容不迫？他眼前的這個符榕連心跳都不曾加快，仿佛從這闌珊夢居的屋頂一躍而下就如同跨過一塊石頭一般輕而易舉。
更何況符榕從不喜歡都城的裙子，她對此嗤之以鼻。她也厭惡白色，因為每一次見到沈初墨，這位玄家軍師總是一身白衣一襲白裘。
他們對外做出的假象是一副恩愛夫妻的模樣，但也同樣有很多人知道他大婚之夜在闌珊夢居的屋頂買醉。他們都以為玄逐歸并不了解符榕，可他們也同樣算漏了一件事。玄逐歸從未把符榕當做一個擺設，他眼裡的這位符家小姐原本就是引人上鈎的誘餌。
“你寫遺書了嗎？”玄逐歸突然問。
“寫了，現在估計已經被發現了，”符榕望向了封喉刃，“要麼你一劍了解了我，有了這些東西你就是大義滅親，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我沒什麼大義，你死了我就能娶初墨，”玄逐歸捏住了劍柄，刀刃抵住了身旁人的下颌，低聲道，“但在你死之前，總得告訴我你那遺書上寫了什麼，讓我有個心理準備。”
眼前的冒牌貨是誰他不知道，但那份遺書或許真的出自符榕本人。他現在一劍下去所有人都看得明明白白，萬一符榕在遺書裡說了什麼于他無利的話，他該怎麼和一個死人鬥？
“沒什麼了不起的，就說我愧對你，懷了别人的孩子還占着玄家主母的位置，”符榕轉過頭，卻發現玄逐歸的神色帶着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仿佛是在等着她繼續說點什麼，“怎麼了？”
“我有一點不明白，”玄逐歸道，“符榕，你母親是現在的符家主母，她對你父親死心塌地，你就這麼把他們一起賣給我了？”
“我想當個聰明人，第一步就得是看清如今的形式。”
“是麼？”玄逐歸輕聲道，“那挺不錯的。”
符榕笑了，她站起了身，搖晃着走到了屋檐邊。
“那就告辭了，玄逐歸，”她轉過了身，背後是月眠城最高處的風景，“我先走——”
符榕根本沒有看清玄逐歸的動作，她一愣神的功夫，封喉刃已然沒入了她的左胸。那個束着發的少年人掐着她的咽喉，盯着從血槽裡滴出的猩紅血液，握着劍柄的手從容地轉了個角度。
驚呼聲洶湧而起，樓下的符觀猛地回頭。他和高處的玄逐歸對上了視線，也看見了他唇邊濺上的血。
“你算錯了一點，冒牌貨，”玄逐歸單手将她懸在半空，“誰說我不會殺了符榕？”
他松開了手，随着下落的“符榕”一同從闌珊夢居的樓頂一躍而下。他的衣擺被燥熱的狂風吹得恍若一對漆黑的雙翼，滴落的血液随着明媚的日光化作閃亮的飛灰，散落在了闌珊夢居的窗邊欄杆上。
封喉刃猛地嵌入了地面，玄逐歸腳下的磚石被砸得粉碎。他踩着那件雪白的睡裙，起身之時用劍将這最後留下的罪證挑起，丢給了符觀。
“吸血鬼混進月眠城了，”他說，“從今日起開始宵禁，七點之後在外遊蕩者一律押入地牢。”
沒有人敢說話，更沒有人敢提出異議。誰都想不到連玄家主母都被吸血鬼所替代，這偌大的月眠城哪裡還有安全的地方。
“聾了？”玄逐歸皺了皺眉。
“知道了，馬上去，”符觀連忙道，“那……符……玄夫人她……”
“玄家從現在起禁止外人踏進一步，違令者格殺勿論，”玄逐歸收了劍，但劍刃的反光依舊刺目，“符觀，一個時辰後來一趟偏院，初墨那裡。”
符觀大氣也不敢出，連忙應了聲是就匆匆離去。随後不過幾分鐘的功夫，圍觀的人們也神色呆滞地四散而開。玄逐歸立在原地久久沒有動作，直到蘭克趕到才總算回了個頭。
“事情我知道了，我的暗鸮已經去排查了，暫時還沒有收獲，”蘭克道，“你怎麼樣？”
“能怎麼樣，殺都殺了總不能再拼起來，”玄逐歸道，“埃爾文·羅蘭已經引起羅蘭公國注意了，我準備這幾天把他送去邊境。”
“可以，荒鶴護着他，應該出不了什麼大事，”蘭克頓了頓，“赫卡洛斯告訴我了。”
“他是你的契約惡魔，告訴你也是常理，”玄逐歸笑了一聲，“你要阻止我？”
“我沒權力幹涉你的選擇，但有一點你該知道，”蘭克注視着他，“一旦你離開，落月同盟就會落到我手裡。”
玄逐歸和他對上了視線。
“君弦無法露面，洛斯特受我掌控，霍姆蘭德家的人有心無力，而你的那些手下太嫩。整個法爾伽魯姆西南方沒有人可以阻止我，何況我還有契約惡魔，”蘭克繼續道，“而我的目的從來都不是讓薩利爾曼王國奪回琳琅天城。”
玄逐歸遲遲沒有說話，他過了半晌從衣袋裡掏出了一樣東西，抛給了蘭克。
“随意，”玄逐歸說，“就算你自己要當人類的皇帝也和我沒關系，我也不是什麼薩利爾曼王國的忠誠子民。”
蘭克接過之後發現那是一塊木牌，是塔爾前往極北冰原之時交給玄逐歸的那塊。
“雷恩的情報網，你之後想害誰想用誰都随意，但在那之前先想好後果，”玄逐歸道，“如果我死了你大可肆意妄為，但如果我活了下來……”
“我知道你的雷區，不用特地提醒，”蘭克道，“我也隻不過知會你一聲。”
玄逐歸冷笑了一聲，擡步往玄家的方向走。早秋的烈日下不過多久就隻剩下了蘭克一人，而後漫天的燥熱在瞬間消失不見，暗紅色的煙霾籠罩了光。
“他需要點刺激。”蘭克說。
“我正巧有事相報，主人，”赫卡洛斯低聲道，“大君尋到了我。”
蘭克知道赫卡洛斯從不輕易現身，而那位魔族大君布雷希特·斯卡文吉爾也不會無緣無故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