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内城中心，”蕾妮西亞下意識答道，“你去那兒幹什麼？”
她問完才發覺這不是自己該管的事，怔了一下，卻不料聽見了意料之外的回答。
“賺錢。”
“那去格鬥場快一點，賭場容易輸幹淨，”蕾妮西亞從屋檐上落了下來，“離得不遠。”
一旁的陸離顯然沒有意識到氣氛不對，還以為蕾妮西亞是來找自己。他原地轉了個圈，搖身一變，成了一頭比人還高的黑狼，茫然無措地圍着蕾妮西亞打轉，最後縮成了一團，仿佛自己還是很久之前的那頭小狼一般蜷縮在她腳邊。
“内城中心？”塔爾往遠處望了一眼，他看見遠處有一個極高的建築，似乎就對着腳下路的盡頭，“遠處那兩座高塔？”
“對，你知道怎麼……”蕾妮西亞頓了頓，自己截斷了話頭，伸手揉了揉陸離的耳朵，“我正好也去内城。”
虞影溯聞言向前走了半步，從背後稍稍推了一把塔爾。蕾妮西亞沒有作出邀請，但虞影溯知道她想讓塔爾同行，可他卻像是傻了，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盯着蕾妮西亞和她身邊的黑狼，似乎在思考一個無論如何都得不到答案的問題。
蕾妮西亞拍了拍陸離的後背，讓他伏低身體之後翻身騎上了黑狼的脊背。
“你沒有坐騎？”蕾妮西亞問。
“沒。”
“也是，一般坐騎到不了極北冰原，”蕾妮西亞吹了聲口哨，周圍的灰狼中有三匹快速長成了堪比馬匹的大小，“上去吧，走過去要晚上才能到，我帶你們一程。”
沒有人想到初見竟會是這樣的情形，直到風從耳邊吹過、眼前的景色胡亂變化之時，塔爾都沒有真正回過神。他被那雙眼睛打懵了，銀色的星星明亮又冷冽，似乎能直接看進他心裡。
從外城聚居區行走到内城中心需要幾乎一整天時間，但巨狼的奔跑速度是行走的好幾倍，他們停在人頭攢動的岔路口時連午飯時間都沒到。無夢城的内城到處都是血迹，但一眼望去，周圍的一切卻仍然是蒼白的。小巷裡的争執打鬥是人人見怪不怪的家常便飯，路上也常會出現攔路打劫的匪盜，有些成功逃脫，有些永遠留在了青灰色的磚石上，被來往的行人車馬碾進磚石的縫隙中。
塔爾沿着人流前行的方向望去，巨大的白色建築與從遠處眺望的模樣完全不同。兩座完全對稱的雙螺旋形高塔仿佛通向天空的雲梯，不知用的是什麼材料，被陽光照得刺眼至極。
他們停在了分岔路口，蕾妮西亞沒有再往前，她的目的地不是雙塔。
“左邊是格鬥場，右邊是賭場，這裡就該分岔了，”蕾妮西亞說，“我還有事，三匹狼天黑之前還給我，來羅戈貝爾斯酒館找我就行。”
她說完就騎着陸離走了，根本沒給他們問問題的時間。而塔爾自始至終都望着那兩座高塔，沉默無言。
“想去哪裡？”虞影溯走到塔爾身邊。
塔爾皺了皺眉：“但我想去格鬥場。”
依照蕾妮西亞的态度，雙塔應該不會隻進不出。虞影溯并不着急，塔爾決定去格鬥場先看看那就去，反正他的替身百分之百會直接殺去賭場。
“走吧，眼見為實，”虞影溯拍了拍灰狼的後腿，“反正時間還早，晚上再去找她。”
塔爾輕輕應了一聲，他望了一眼蕾妮西亞離開的方向，懸着的一顆心不知為何就放下了。這可能是血脈相連的神奇之處，他知道怎麼和一個陌生人相處，卻不知道如何面對一個久别重逢的親人。在亡靈之森見到涅亞時的那種撕心裂肺的痛被幾句隐蔽的關心輕易抹平，他從他母親的眼中看到了星空，平靜得毫無波瀾，卻藏着深沉的痛楚。
“她是不是以為我……”塔爾頓了頓，“不認識她？”
“她知道你是誰，剛才離開的時候叫了你的名字，動了嘴，但沒發出聲音，”虞影溯翻身上了狼背，“災禍也看見了。”
災禍悶聲點了頭，不知何時已經變成了黑色流體，揣着銷燭和銷雪附在灰狼背上。塔爾沒有半點和他交流的意思，甚至連感知通道都關閉了。
“我準備去賭場看看。”災禍說。
“帶着她們兩個？”
銷雪察覺到自己被點名，毛茸茸的腦袋立刻豎了起來。
“你想跟誰，雪球？”虞影溯伸手把雪球撈了過來，“左還是右？”
銷雪沿着他的胳膊爬到了肩頭，飛撲着趴在了塔爾騎着的那匹狼背上。冷不丁一個毛茸茸的東西讓巨狼茫然地回過頭，但雪球速度更快，站穩後一躍落在了他兩耳之間的頭頂。她一雙黑眼睛直直地盯着左側的格鬥場，顯然一副要指揮它往前走的模樣。
災禍恢複了人形，按着自己的後頸頗為不适地左右轉頭，問：“我現在去是不是能碰上人偶？”
“你别碰上他就喊人偶，”塔爾好心提醒，“通道開了，有事随時聯系。”
塔爾從路上聽見的對話中才知道原來雙塔各自有各自的名字，眼前的叫無間塔，另一座則名為第七夢境。虞影溯半路的時候問了路邊小酒館的老闆羅戈貝爾斯在哪裡，但老闆用看怪物一樣的眼神盯着他的手半晌也沒回答，罵了句“找死”，頭也不回地關了店門。
依照陸離之前的反應，似乎隻有古魔派的信徒才會把古代惡魔的紋章烙在自己身上以表忠心。伊斯雷爾說蕾妮西亞是清道夫組織的創始人兼首領，那麼她要去的地方或許就和清道夫組織有關。
——又或許，那裡就是據點之一。
“羅戈貝爾斯？那老酒鬼二十年都沒開店門了，找他幹什麼？”路邊一個中年人類模樣的邋遢漢坐在階沿上，“你們是外鄉人吧，看着像是新來的。”
虞影溯如今的樣貌不那麼惹眼，相比之下，始終都坐在狼背上一言不發的塔爾更讓邋遢漢在意。無夢城裡有如此樣貌的隻會是兩種人，新來的外鄉人，和隻手遮天的強者。
“是啊，連午飯都還沒吃，”虞影溯俯身撐着膝蓋，“這裡有什麼推薦的餐館嗎？我家小少爺口味挺叼的，錢不是問題。”
“那就去無間塔吃吧，那裡有整個無夢城最美味的食物，”邋遢漢指着高塔，“你們可以去那裡問羅戈貝爾斯酒館在哪兒，好心人總歸比這兒多。”
虞影溯眯起了眼睛，無夢城裡的人說謊從不打草稿，他們可以把謊言歸為醉酒時的胡言亂語，而這裡連陽光都帶着熏人的迷煙。塔爾翻身落地，他本準備從邋遢漢嘴裡再套出些什麼，卻聽見了小巷子裡一陣驚呼。
陰暗處的厮殺又拉開了序幕，血腥氣幾秒後就蔓延過來。一個長着貓耳朵的小孩從牆頭一躍而下落在他們面前，急急忙忙就趕到了邋遢漢身邊，口中罵罵咧咧。
“我他媽的真是操了！老子不就朝他吹了個口哨，至于把我整個店都掀了？”小孩的聲音渾厚低沉，和他的外表全然不是一回事，“媽的他長得也太惹眼了，賭徒都不去夢塔就光顧着看他了，真他媽美啊，我真是操了！”
“你操不着，歇歇，”邋遢漢瞥了他一眼，“以前沒見過？”
“那條街上哪裡住着幾隻耗子我都能跟你說利索，百八十年沒見過這麼好看的，長得跟他媽的一朵花兒似的，簡直是嬌豔欲滴活色生香皮相骨相都跟你媽仙女下凡一樣，那頭發那眼睛，啧啧……”他餘光掃了一眼塔爾和虞影溯，壓低了聲音，“還日了狗的是個吸血鬼，你還記得吸血鬼是什麼玩意兒吧？”
“我媽很醜，我長得就随她，你看着我的臉還能叫得出仙女？”邋遢漢白了他一眼，“滾回你那邊去，成天有事沒事給我找晦氣。”
塔爾一皺眉，立刻聯系上了災禍：『人偶在和誰打架？』
『我剛想跟你說，』災禍顯然無語極了，『我一過來就看見他把餐館切肉的小刀插進了一個人的脖子，那人想摸他屁股。』
塔爾憋笑憋得險些嗆着。
『虞影溯脾氣這麼差？我以前沒發現他——』災禍的話戛然而止，過了幾秒才又接上，『塔爾，他朝我招手。』
『跟着吧。』
“我這不是仰慕您嘛大人，等着您哪天再帶我飛黃騰達啊，”小孩一副賊眉鼠眼的模樣，兩隻貓耳朵還抖了幾下，壓低聲音道，“我聽說殿下——”
“滾你媽的，離老子遠點！”邋遢漢猛地起身，一腳把他踹翻在地，“别讓我今天再看見你。”
虞影溯後退了半步，裝作沒看見似的一腳踩上了小孩扒在地上的小拇指，用鞋跟的尖角處磨了幾下，把一陣陣哀嚎抛在耳後。
“或許我有幸知道您的名字，好心人，”虞影溯朝着邋遢漢微笑，“或者……您明天還在這裡嗎？”
“我以為先報上自己的名字是最基本的利益。”邋遢漢半阖着眼。
虞影溯佯裝一怔，失笑道：“我隻是個侍從，不需要名字。”
“我隻是個老乞丐，不會有名字，”邋遢漢靠在街邊的髒牆上，閉上眼睛下了逐客令，“慢走不送。”
“花兒，”塔爾适時出聲，“走了。”
邋遢漢直到他們消失在人群中之後才再次睜開了眼睛，那個小孩躺在地上看着自己被踩壞的小拇指，伸手把骨頭複了位。
“你身上有虱子，别碰我，”邋遢漢道，“注意形象，多爾切大人。”
“羅戈，那紅毛小孩你認識？”多爾切問。
“不認識，但他長得像一個人，”羅戈望着天，“殿下睡了多久了？”
“二十多年吧，不知道，我可算不清，”多爾切龇着牙，“我靠，那小孩的跟班是個什麼貨色啊？踩得我動都動不了……”
羅戈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他還在回味那雙眼睛。其實答案不用猜，但他不敢相信當年那個奄奄一息的混血種會長成這麼個樣子。
“來吧，仔細說說，”他歎了口氣，道，“你在那邊碰到個什麼人。”
“我以為您不搭理我呢，”小孩變成了一隻斷尾的貓，跳到了邋遢漢身邊打了個哈欠，“那個吸血鬼長得和虞璎幾乎一模一樣，我跑太快了，但剛才在屋檐上看到了一個人。”
羅戈眼皮都沒擡：“誰？”
“我不認識啊，認識我還賣個屁的關子，”多爾切“嗤”了一聲，“但聞着像個古代惡魔。”
“放你狗屁的古代惡魔，誰沒事兒往他媽的無夢城裡跑，”羅戈冷笑，“剛才那個踩你的，手背上有烙印紋章，不是那些傻逼自己紋上去的那種，那就是烙印給他的。”
多爾切愣住了，半晌罵出了聲：“我操？”
“再告訴你一個消息，剛才耗子跟我說的，”羅戈伸了個懶腰，“欺詐沒了。”
多爾切這回連我操都操不出來了。
“白毛是小孩兒的跟班，他有烙印的刻痕，渾身法力跟洩洪似的，就這，他還隻是個跟班，”羅戈站起身，“要不你動動你瓜子仁大的腦子猜一猜，欺詐被哪路神仙給殺了？”
他說完就枕着雙手走進了多爾切來的那個黑巷子，裡面乒乒乓乓的聲響劇烈起來，過了幾秒徹底消失了。多爾切愣在原地，他連爪子都忘了舔，跟兩條街外那個人類店鋪裡的招财貓一樣僵着舉在那兒，活生生成了一座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