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元朔六年四月,谷雨日。
天尚未破曉。
燎原的火仍不知疲倦燒着,春風裹挾着焦臭氣息和彌漫不散的血腥氣鑽進鼻腔,煞是難聞。
茫茫流沙之中,彎月似的一方綠澤半抱着一片綠洲。
昨夜一場大戰,這片沿湖而生的綠洲現在已是一片焦土。
那灣湖澤邊的一處高丘上,一簇茂密的沙拐棗叢似是被風吹得微動。
不遠處,一匹毛色油亮,尾部帶白的棗紅駿馬正飛馳而來,馬上之人一雙銳目眼尾微揚,似是無意般望了湖邊高丘一眼。
此人利落翻身下馬,将坐騎踏雲的辔缰丢給一旁軍士後,看向侯在一旁的仆多。
百夫長仆多跟在此人身後,将此處情況一一禀明,道:“禀嫖姚,此處本是匈奴醫帳,今晨清理戰場時,發覺醫帳周圍的匈奴兵丁均已喪命,還有數人被割去了頭顱。”
來人步履不停,信步走到一個帳子前,擡起腰間環首刀刀鞘挑開帳簾,目光掠過帳中情形,濃眉微蹙,“多少人?”
“一共八十七名匈奴男丁,看手法都死于一人之手。”仆多跟在他身後,答道。
甫一進帳,濃烈血腥氣便鑽進鼻腔,勾得人喉頭生癢。
玄甲紅袍的少年環顧四周,帳中一片狼藉,數具匈奴男屍橫七豎八倒在帳中,血液呈噴濺狀附着氈帳之上,凝成褐紅印子。
正中還有一具身形頗為壯碩的無頭屍體,血自脖頸斷裂流出,血色往外蜿蜒一地,銳利眸光掃過那具屍體,“這便是巴爾?”
仆多本是匈奴降将,曾聽過勇士巴爾的名頭,“巴爾此人高壯如山,一雙手就能把人顱骨捏碎。從頸部切口來看,殺手是将巴爾一刀枭首的。”
少年撩袍蹲在屍體邊上,手心向上,微微擡手。
仆多立刻會意,眼前的少年校尉霍去病是極愛潔的人,立刻抽出腰間匕首遞了過去。
霍去病以匕首撥開屍體斷頸處的血塊,切口平整,巴爾身高近九尺,若要如此平整地切掉頭顱,除非借助旁的器具。
他轉眼看向屍體邊上散落的碎陶片,陶片上亦有斑斑血迹。
這帳子多具匈奴屍體,他們死前雖都帶着傷,但匈奴人向來刀不離身,此人能迅速殺了這麼多人,着實不簡單。
仆多在帳中四處查看,忽然看到屍體邊上散落一塊肉脯,他拾起遞過去,“嫖姚。”
霍去病嫌棄看那滿是灰土的肉脯一眼,挑眉道:“要不你嘗嘗有沒有毒?”
仆多看着手中那塊肉脯,有些猶豫地咽口水,“這……這不好吧。”
此時,在邊上搜查的趙破奴走了進來,嗓門頗大,“那些匈奴人嘴裡都有肉脯殘留。”
他一進帳就見仆多已經拍去肉脯上的塵土,正要将肉脯塞進嘴裡,趕緊大跨一步,擡手一把拍掉那肉脯,“仆多你這麼饞,仔細被毒死。”
“是嫖姚叫我嘗的嘛。”仆多癟嘴委屈巴巴道。
“笨。”趙破奴乜了仆多一眼,将一塊當戶玉牌和一塊沾着碎肉的刀片呈到霍去病面前,“這是在現場拾到的。”
霍去病用匕首挑起那看起來稍幹淨一些的玉牌,玉牌上沾着血迹,上用小篆刻了個陳字,筆觸生澀。但那刀片他隻湊過去看了一眼,自青銅刀上敲下來的,邊上卡着根細線,線韌如鐵絲,乃名琴之弦。
他眸子微眯,看樣子,這殺手準備還挺充分。
“對了,這當中還有個西域女子。”趙破奴将這兩樣東西收好,又道。
三人走到那西域女屍邊上,霍去病以匕首挑起那件蓋在女屍身上的氈裘,氈裘内血迹斑駁,隐隐散發出一絲藥味。
女屍渾身是傷,屬淩虐至死。
“狗日的匈奴真不是人!”趙破奴擰着眉啐了一口,眉上那道舊疤也扭曲起來。
仆多摸鼻子,輕聲反駁:“我也是匈奴人,趙破奴你不要連同我一起罵了。”
他将氈裘蓋回女屍身上,這些匈奴人應該不會給她體面,這件氈裘是那個殺手的。
此刻,仆多瞥見帳子角落印着幾個血腳印,用手比量長度,“嘿,這是個女子腳印罷。”
那腳印隻有右腳,看來此人殺巴爾時受了傷。
霍去病心下了然,将匕首丢給仆多,轉身跨出後營,吩咐道:“叫幾個匈奴女子将這女子屍首處理了。”
這殺手既留下這麼多破綻,定不會走遠。
一個女殺手,身形纖瘦受了重傷的瘸子。
有意思。
“嫖姚,這後營究竟怎麼回事?”趙破奴跟了出去,忍不住問道。
“有獵物在盯着我們。”霍去病勾起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
不過,他現在實在疲于狩獵了,他翻身上馬,飛馳而出。
那麼,就是你了。
玄甲紅衣的少年飛身上馬,取下鞍邊挂鈎上的良弩,自鞍邊箭箙抽中出一支弩箭,上弦,瞄準,飛馳之中,扣動懸刀,弩箭破空而出。
箭矢倏地飛向高丘那叢沙拐棗,穿過紛亂如草的發絲,箭羽帶着幾縷青絲飛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