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陳倒頭躺回草席上,一手枕在腦後,一手勾着香囊在眼前晃了晃,想着霍去病方才的話。
他對自己的身份了如指掌,她卻在賭自己對他的作用,這樣的賭局,太過冒險了。
這種掌控不了的對手的感覺讓她恐慌。
不過,霍去病是個極聰明的人,若是合作起來,應當會讓自己長安之行少些阻力。
她将香囊蕩回手心捏住,盤算着将此人身份摸清楚,最好能摸清他的一二個弱點,這樣在之後反制他時,不至落入下風。
将香囊挂在腰間,她擡手往空中一撈,一隻惱人的蚊子便包在手心,綻出一朵血色的花來。
深夜,殷陳又夢見了前事,夢中她手腳被鎖鍊緊緊束縛。
義妩輕撫她的臉頰,“願我的闖闖,安穩順遂,不再颠沛漂泊。”
班子裡的姊妹們圍繞着她調笑:“闖闖是大姑子了,可以議親了。”
殷川眼中帶淚,語重心長,“烏尤沒有親人,他若能舍棄從前身份随我們走,我們便也做他的親人。”
女俘抱着她,輕輕拍着她的背,“你瞧,天上月兒一年四季,盈缺有序。”
“刀客的手是髒的,但刀客的刀,須不留血色。”
“你阿母死前央我留下你的命。”
“烏尤,我會殺了你!”
“你最好懷着這樣的恨意活着。”
“我最喜歡你這樣的硬骨頭,敲碎了,裡頭的骨髓最是香甜。”
往事一幕幕滑過,最終,她又回到了居塗營中,手持青銅刀,蟄伏于角落,目光直勾勾盯着不遠處腳步踉跄的男子。
男子忽而頓步,聽到了一聲極輕的刀鋒劈開風聲的窸窣聲,憑着刀客的本能,他快速側身,鋒利刀刃擦身而過。
灰色眼瞳半縮,卻見刀刃迅速翻折,又朝胸口劈來。
“殷陳?”男子終于看清了這個裙裾褴褛,發絲紛亂的少女。
“烏尤,我說過我會殺了你。”少女擡眸看向他,血紅雙眸迸發着恨意,橫刀朝他劈去。
“那便讓我看看,你這兩年有何長進。”烏尤輕笑一聲,後退兩步躲過攻擊。
殷陳不欲與他廢話,握刀的手緊了緊。原本那張讓她神魂颠倒的臉,如今卻面目可憎。
衣衫遮不住她清癯的身影,烏尤任她靠近,一掌劈向她的肩膀,将她肩胛骨摳起。
她輕得仿佛一隻幼年的狼,被他輕易提起。
殷陳揮刀劈向他腋下,趁他閃躲之際擡腳踢向他裆下。
烏尤反應極快,他受了傷,手臂已被鮮血染紅,此刻卻依舊不以為意。
“進步了很多,可惜,還不夠。”他捉住她,猶如捉住一隻掙紮的獵物,狠狠貫向地上。
“嘭”地一聲,單薄脊背觸地,濺起無數灰塵。
她被摔得内髒幾乎移了位,疼痛遊走過四肢百骸,連骨頭縫裡都灌滿了痛意,嘴裡一甜,溢出一口鮮血。
但也終于有了支撐點,以刀尖撐地,一個彈身立起身來,猛踹向烏尤下腹。
“你竟也會心軟?”她擡手拭去嘴角血迹,嘴角勾起一個譏諷的笑來。
烏尤松開擒住她的手,後退兩步,将腰間長刀抽出,“現在,你可要使出全力了。”
他手上的刀由精鐵打造,極其鋒利,削鐵如泥。
殷陳掃過那把刀,身上被涼風吹得泛起一陣陣涼意。
“殺你,不過殺雞一般。”她吐出狂言,足下發力,狂奔至烏尤身前,刀尖直沖他胸口而去。
烏尤漫不經心側過刀身,抵擋胸前。
二人僵持間,手上力道越來越大,殷陳手中的青銅刀身彎曲,她幾乎能聽到那地崩山摧一般的崩裂聲。
她緊咬後槽牙,暴喝一聲,手上青銅刀終于斷裂開來。
她也終于得以貼近他,擡手捏拳,指間幾根銀針泛着冷光,插向烏尤心口。
烏尤捏住她的手腕,看着她手中淬了毒的銀針,“你還是隻會使這點伎倆。”
“這點伎倆殺你,足夠了。”她彎了彎眼睛,咧出一個極燦爛的笑來。
烏尤膝蓋一軟,竟直直跪了下去。
他低頭,看到了插在膝蓋處的銀針,笑道:“闖闖,你赢了。”
殷陳貼近他,張口在他頸側咬了一口,直至口中嘗到鐵鏽氣息,她松了口,“莫叫我闖闖,我嫌惡心。”
她貼近他,将手上斷刀抵在他左胸,緩緩下滑,“心髒位于第二根肋骨和第五根肋骨之間。”
“找到了。”她将斷刀猛地刺入那一處,鮮血噴湧而出,染紅了她的胸口。
烏尤疼得臉上泛白,渾身顫抖不已。
她黏着鮮血的手撫上他扭曲的面頰,直至他的面頰也染上妖冶的血色,“烏尤,你知道的,我曾經愛過你。”
隻是這個她愛過的人,将殷家班子八十六口人,屠戮殆盡。
她将刀一寸寸推入他的心髒。
“對不住你……”他擡起手,想拭去她眼角的淚,最終無力垂下。
夢中過往将她拖行抛入深淵,血海漸漸将她淹沒,直至頭頂。
忽然,肩膀被人拍了下,殷陳倏忽睜眼,盯着牢房頂部,許久,漆黑的眸子才轉了轉。
“你怎的一直在抖?做噩夢了?”将她拍醒的女囚又問了一遍,轉頭将擱在邊上的水遞給她。
殷陳坐起身,身後一片濡濕,她接過碗,将碗沿靠近唇邊,“無事。”
此夢,已困她許久。
回漢之後,更是夜夜都難逃。
她背靠着冰涼的牆壁,雙臂交叉抱住自己的脖頸,低低呢喃,“阿母……”
第二日一早,獄卒打開牢門,“殷陳,你可以走了。”
“诶,那位貌比宋玉的郎君怎的沒過來?”女囚扒着栅欄望眼欲穿,期許着能再見霍去病一眼。
殷陳走出牢房,對着女囚道:“我會替你轉告,你對他的愛慕之情。”
女囚連連點頭,急聲道:“多謝啊!定要叫他早些過來,我秋後就要判刑了,來晚了可見不着我了……”
走出廷尉獄,久違的陽光白得晃眼,殷陳站在路旁,眼前一片恍惚,過了半晌,才瞧見站在不遠處的霍去病。
少年一身煙青色袍服,腰間白玉帶鈎,豐神如玉,果真是有匪君子,瑟兮僴兮,赫兮咺兮[1]。
殷陳想起二人初見時,他的刀隻差一寸便會劈開她的頭顱,她仍不可救藥輕薄了他一次。
當然,代價便是被擰着胳膊疼暈了過去。
她朝霍去病走過去,“霍郎君今日真是風姿綽約。”
“我瞧姑子在獄中過得倒是挺風生水起的。”他聽獄卒說了她這兩日同牢中女囚打得火熱的狀況。
“那還得靠郎君這兩日的關照。”殷陳走到他身邊,見他身上衣袍潔淨,壞心眼地湊近他。
霍去病嗅到一股馊臭的氣息自她身上幽幽傳來,戒備地退了兩步,生怕她如在流沙初見時那般徑直襲上來。
殷陳絲毫不覺自己身上被腌入味了,隻笑眯眯仰頭看向霍去病,“對了,那女囚對郎君情根深種,郎君有空可去瞧瞧她。”
她一臉谄媚,可那雙眸子依舊清冷得很,像一塊堅冰,鑲在她臉上,極不相襯。
兩日的牢獄之災似乎對她無甚影響,還當起了傳話人。
“我沒空。”霍去病冷聲回絕。
“好狠的心。”殷陳作捧心狀,一臉受了傷的神情。
霍去病點了點額頭,“姑子作為一個倡伎後代,表演真夠爛的。”
殷陳皺了皺鼻子,懶得理他話中的揶揄之意,打量起長安盛景來。
長安街道分為三條,筆直廣闊,除了中間馳道不能行走外,馳道兩旁以水渠分隔出供人行走和車馬馳行的行道。
道旁種植桑榆,城内街衢通達,裡弄近千;東西市九個市場一齊開業,不同的貨店列于不同的路邊,熙熙攘攘,人頭攢動,摩肩接毂[2]。
果真天下最繁華處,長安是也。
“姑子的住處可尋好了?”霍去病看她這副毫不在乎的樣子,問道。
殷陳腳步輕快雀躍,“郎君放心,我有的是力氣和手段,定會找得到住處的,城外那個破屋死了人,應當沒有人敢占着,我便去那處将就将就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