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霍去病上完早朝,叫她準備一二入宮去。
殷陳此時才發覺青蕪的小姑子有多唠叨,她叮囑殷陳傷口不可碰水,不可吃發物,甚至還叫殷陳不可跑跳,活像一個操心的長輩。
殷陳隻得苦着臉向紅雪求助。
紅雪道:“青蕪,香口丸沒了,你去找鸾蘆再拿上一盒過來。”
支開了青蕪,殷陳才終于松了一口氣,這小丫鬟瞧着性子腼腆,實則是個極嚴苛的人,倒叫她想起自小帶着她長大的小春阿姊來。
紅雪給她挽了發髻,“青蕪性子如此,姑子莫要責怪。”
殷陳搖頭,在銅鏡中看着身後的紅雪,“她能保持這樣的性子,想必君侯對你們是極好的。”
紅雪笑道:“能服侍姑子,我也覺得極好。”
殷陳忽然被她這一誇贊,垂下了眼簾。
紅雪瞧見了她的左耳洞,“姑子為何隻有一個耳洞?”
“是家鄉的習俗。”殷陳擡手摸了摸耳上耳飾。
紅雪端詳了半晌,“仔細一瞧,這耳飾還真是精巧萬分。”
青蕪拿着香口丸進屋,紅雪掐出一段細腰,二人給她束了大帶,裝扮停當,才将她送出了東院。
霍去病已在中門候着了,二人分别乘車往未央去。
到了椒房殿,衛子夫依舊叫二人吃朝食。
又叫浮光流光端了新做的糕點給二人。
霍去病那份多加了糖,他吃得倒是十分開懷。
殷陳偷偷打量衛子夫,經由上次施針,她的面色好了些,此時淡掃蛾眉,膚色透出一絲紅潤。
吃過朝食,殷陳例行給衛子夫把脈,翕赩色曳地曲裾上隻在邊緣繡着乘雲紋,将衛子夫的膚色襯得如同剝去筍衣的嫩筍一般。
“皇後可感覺輕松了些?”
衛子夫含笑點頭。
“可這症狀還未解。”殷陳淨手,浮光在一旁遞上帕子。
“我等會兒可否查探一番未央宮殿?”
“自然可以。總喚你殷醫者太過生分,我以後,便喚你阿陳可好?”衛子夫忽然道。
殷陳聽着她輕柔的話語,心蓦地一暖。
她垂首道:“皇後對我真好。”
“對了,前幾日你到披香殿,可見着我女兒皎皎了?”
殷陳應是。
“她此刻就在偏殿用飯,她同我說想見見你,你要不要同她見見?”
殷陳想起那個明豔的劉姀,她為何要見自己?是阿娜妮對她說了什麼嗎?她想起那塊淡紫色連環璧,想起劉姀和阿娜妮親昵的姿态,最終道:“但憑皇後安排。”
給衛子夫施過針後,殷陳便在殿中開始排查。
衛子夫則去見三個孩子,今日劉據也難得在殿中。
劉據現年五歲,還是個小毛孩子,但一張小臉上已有了威嚴之象。
劉姀逗他,他負手而立,嘴裡吐出稚嫩的話語,“長姊真是幼稚。”
劉姀被他這話傷了心,哼了一聲,去找衛子夫撒嬌去了。
劉據看到霍去病,小小的臉上露出欣喜之色,“表兄。”
“據像是長高了些。”他看着眼前幼子,語帶寵溺。
劉據認真點頭,“我有認真吃飯,沒有挑食,近來同先生學了論文和六藝。”
他微揚着下巴,如同驕傲等誇的小動物。
霍去病拍拍劉據的肩,贊揚道:“據真厲害,過幾日我帶你去上林射獵。”
劉據小臉上浮現一絲苦惱,搖頭道:“不成的,我下旬課業繁重,阿翁還給我請了五經博士授課,好似無空可同表兄去射獵。”
看他小小一張臉上露出為難的表情,霍去病忍不住揪揪他的鼻子,故意賣關子,“表兄近來得了一樣好東西,據不抽出時間同表兄去瞧瞧嗎?”
劉據糾結一陣,“表兄能否先告知我是甚?”
霍去病擺了擺食指,“據去不去?”
劉據鄭重點頭,“那我便抽出半日時間,表兄記得來接我。”
霍去病看着小小孩童挺直腰闆,勾唇笑了笑,劉據的性子太過沉悶,這可不行。
他得負起做兄長的責任,正好趁此機會帶着陳沅陳茵出去遊玩一番。
他下了決心,擡頭見劉姀和劉嫦攜手出了自内殿出來,“表兄。”
兩個少女身上的曲裾一紅一白,倒是格外顯眼。
殷陳也出了殿門,四人沿着長廊往書閣去。
“表兄安好。”劉嫦一雙媚眼如絲,她略略擡眸望向少年,而後又迅速垂下眼。
劉嫦是皇後次女,現年十三,豆蔻年華的少女,心思明晃晃的。
他擡手揖了一禮,“兩位表妹安好。”
“長姊生辰宴那日我身子不适,未能到場,聽聞表兄同一個姑子比投壺?”劉嫦手執便面,出落的俏麗異常,身着竹月色繞襟曲裾,烏發間插一支綠松石錯金步搖,行走時微微搖動。
霍去病乜向劉姀,劉姀立馬舉手作投降狀。
她實在拗不過妹妹的纏問,隻得将事實相告。
劉嫦雙手執着便面長柄,一下下搖動,細步纖纖,和霍去病并排而行。
“不過是被那群人推了上去。”他淡聲道。
劉姀拉着殷陳,二人故意落在後頭。
殷陳沒太注意前頭二人,她一路觀察着椒房布局,新舊建築倒是有些區别,新建築以木蘭漆金柱為主,椒房一池荷花亭亭蓋也,邊上便是那書閣和新建的菊台。
還有個區别便是,椒房殿的老建築都是以椒和泥敷牆,新建築卻多是木結構,也不再用椒泥。
劉姀拉着她登上菊台,菊台高十來丈,站在其上,能将一整個未央宮收于眼底。
台上輕紗随風漫舞,置了數個案幾坐席,想是當做宴飲之地。
劉姀有一下沒一下地搖着纨扇,姿态慵懶斜倚在輕紗後的白玉欄杆上,“你猜我表兄與衛二公主在說甚?”
殷陳本還趁着站在高處觀察着椒房布局,聞言轉頭看向菊台下的并排而立的兩人。
身着鵲灰長袍的少年身姿颀長,穿着竹月色曲裾的少女身形窈窕,這樣一看,倒是極相襯養眼的一對兒。
殷陳笑了笑,回道:“士與女,方秉蕳兮[1]。”
劉姀卻将纨扇打了在手上個旋,廣袖一招,“不,你過來瞧。”
殷陳走到她身邊,聽到劉姀俏皮細語:“我表兄同阿嫦之間的間隔可以塞得下五個人,我表兄若不喜一人,全身心都體現着抗拒,便會與那人至少隔着五個人距離。”
殷陳眯縫着眼睛,再度看向台下二人,這樣一看,二人之間的距離确實隔得有些遠了,“霍郎君為何不喜衛二公主?”
劉姀拿纨扇點了點挺翹的鼻尖,“這得問他自己,我瞧阿嫦生得好,自小便是公主中最有主意的女子,又是個會打理家室的人,可表兄卻為何不喜她?”
“或許是,君侯眼光不好。”殷陳認真道。
她倒覺得衛二舉手投足之間頗有意趣,是個極好的女君。
劉姀看着殷陳,一雙遠山眉挑起,“你還是頭一個說我表兄眼光不好的人。”
“公主很喜歡君侯送的生辰禮?”殷陳看向不遠處的少府和石渠閣,未央各條宮道網絡交通,宮娥像是螞蟻一般有序來往,忙忙碌碌。
“自然,我自小便想要一柄亮閃閃的匕首,難為他竟還記得我幼時的願望。”
“那我猜公主也喜歡重弓和西域雪狼皮。”
“哈,他竟還真弄到了雪狼皮?”劉姀一臉驚喜拊掌。
殷陳還真沒想到她的喜好這樣特殊,不由得将目光轉到劉姀身上。
高台上,她的聲音絲絲縷縷傳入劉姀耳中,“公主是得了月氏公主的信兒,來同我打聽甚?”
“這世上還沒有人能支使我去作甚。”劉姀放下遮面的纨扇,身後的輕紗幔搖動,她一身落霞紅的裙裾,面上施紅妝,美得有些嚣張氣焰。
她雖和衛子夫長得很像,但性子卻更為熱烈。
“意思是,公主對我有興趣?”
“有何不可?”劉姀反問。
殷陳無法反駁,隻得沉默。
劉姀輕笑一聲,反客為主,“那你同阿娜妮是甚關系?那日她看到你時,臉都僵了。”
“大約是,不共戴天的關系。”殷陳倚向邊上的漆金株,目光望向南面龍首山上的巍峨前殿。
“若是深仇大恨,那你們豈不要拼個你死我活?”劉姀走到案邊,将纨扇擱在案上,撚起白玉盤中一粒黑紫的蒲桃,放入朱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