鍛鐵打造火藥夾層,重新設計和制造木質部分的外殼……大家又忙活了幾天,終于按照趙簡的提議造出了改進後的制動裝置。這一次,他們小心翼翼地點火三次,沒有炸開,四次五次,也沒有問題,一直連續點火了十次,才因為感覺到外部開始發燙而停下來。
解決了這最關鍵的一個問題,其他部件都隻是細枝末節的改良。果然如米禽牧北所料,隻用了一個月的時間,他們便成功地改造了車行炮。改進後的車行炮能連續發射十次,隻要間隔一刻鐘冷卻,便可以繼續使用,射程也從一千尺提高到了一千五百尺。
這一個月來,趙簡也漸漸摸熟了各方面的技術,俨如一個經驗豐富又思路活躍的技師,時常能提出獨到的改進提議,讓整個工程的進展順利了不少。誰會想到一個月之前她還對此一竅不通?這現學現用的本事,簡直令人乍舌。兵營裡的技師和官兵們也對趙簡心服口服,跟她相處甚是愉快,完全沒有因為她是女子而對她另眼相待。
米禽牧北自然是高興得不得了。就在大功告成的那一日,他一手拿着改進後的設計圖紙,一手拉着趙簡,進到自己的将軍主帳。他把圖紙放進一個帶鎖的櫃子裡,從裡面拿出來一份折子,上面寫着“谏書”二字。
“明天我就會把新的設計圖呈給元昊,并且請他來兵營驗收。”米禽牧北對趙簡說,“不過在那之前,我要送你一樣禮物。”
禮物?趙簡見他把那份折子遞給自己,打開一看,竟驚得說不出話來。
折子上寫道:“大宋郡主趙簡文韬武略,有統兵之才,此次改造車行炮,又立下頭功。夏素來廣納賢才,亦有宋人為官之先例。特此推舉趙簡,任右湘軍參軍一職,為我夏軍添翼增輝。”
“這封舉薦書,我會和車行炮圖紙一同送交給元昊。”米禽牧北神色莊重,嘴角微微上揚。
這人一定是瘋了——這是趙簡的第一反應。可她看着米禽牧北那似曾相識的眼神,仿佛又聽到了他在邠州驿館說的那番話。
“跟我回夏,你既是我的娘子,也是我的第一謀士。我相信你的判斷,尊重你的能力。我可以給你大展宏圖的機會。甚至,我可以讓你在夏為官,打破女子不能入官場的規矩。”
他說過的那些話,竟然在一一成為現實……
米禽牧北似是看透了趙簡的心思,接着說道:“我給過你承諾,就一定會兌現。現在,就差你嫁給我了。”
趙簡擡起頭警惕地看向他。
米禽牧北一笑,“你放心,我不會強迫你。我要你心甘情願地做我的妻子。”
他的眼神變得深情而炙熱,卻換來趙簡的一個白眼。“你是不是忘了我還有另一個身份?”
“這有什麼關系嗎?”米禽牧北無所謂地說道。
趙簡用尖銳的目光看着他,壓低的嗓音帶着威脅的口吻,“你明知道我是大宋暗探,卻讓我做你軍隊的高官,就不怕你們夏的軍機,被洩露個精光?”
“你是說元昊的軍機?随便拿。”米禽牧北若無其事地笑道。
“你這賣主賣得可真是帶勁兒。”
“元昊算不得我的主上。若要算,我這已經是外通敵國誅九族的罪了。”米禽牧北仍是神色自若,“既然要跟你們大宋合作,就合作到底。你到我的麾下任職,就可以方便出入軍營,我們的計劃也更好開展。”
“隻怕你會後悔。”趙簡冷言道。
“後悔?對給予你的一切,我都不會後悔。”米禽牧北滿眼憧憬地看着趙簡,“現在我隻能幫你做到參軍。等太子繼位,你若想拜相封侯,也未嘗不可。”
“我自己的路,自己走,不需要誰的施舍!”趙簡對這種試圖抹滅她獨立自我的态度十分敏感。
“你誤會了。我有什麼資格給你施舍?以你的能力,所有這一切都是你應得的,我隻不過是助你一臂之力。”米禽牧北輕歎一聲,“你們大宋女子生來起點就比男子低許多。像你這樣為世道不公孤軍作戰,終其一生也不過就是補上一開始的那些差距。但你值得的,比這要多得多。如果有機會讓你直接來到公平的擂台上,何樂而不為呢?”
趙簡不得不承認,在聽完米禽牧北這番話的一瞬間,她确實心動了。她心裡太明白,身為一個有抱負的女子,在大宋這片土地上有多難。放眼整個大宋,隻有密閣才是她唯一的出路。然而一日為細作,終生為細作,這也意味着她隻能永遠蟄伏在暗無天日的陰影中。一腔熱血為國捐軀固然不負此生,但除了滿足自己一人的追求,天下其他女子又能看到多少?這世道又會因此而改變多少?世道不變,像密閣這樣的救命稻草也随時會斷掉。在密閣解散她回到邠州的那些日子,她也想過要不要放棄了。答應招親,不隻是為了父親,那時的她,确實再看不到其他希望。說來也是諷刺,要不是米禽牧北在邠州這麼一鬧,密閣也不會重開。就連這個自己視若珍寶失而複得的機會,也跟眼前這個男人脫不了幹系。
而現在,這個人把你帶到了一個全新的世界。他讓你看到,在這個世界裡,女子生來就可以跟男子一樣征戰沙場,建功立業;在這個世界裡,女子可以随自己的心意去活,去愛,不用在乎别人的眼光;在這個世界裡,婚嫁不是束縛女子的枷鎖,成為人妻并不意味着理想的終結。他甚至在兌現諾言,要幫你達到世間女子難以企及的高度,把女子在這個世界的地位,再往前推進一步。
然而,這個世界,卻不是大宋,而是大宋的敵國。而那個人,或許會成為大宋最大的威脅。
趙簡眼眶發紅,暗自蜷起十指,努力按耐住心底波瀾起伏的五味雜陳。她聲音微微發顫,像是說給米禽牧北聽,也像是說給自己:“你别忘了,我是宋人。這一生一世無論生死,我都是宋人。你所謂的那個擂台,無論有多公平,隻要它不在大宋,對我而言就沒有任何意義。”
“你這是要拒絕嗎?”米禽牧北黯然地問道。
趙簡把折子塞回他的手中。“為了密閣的任務,我可以接受你的安排。但我希望你清醒一點,不要指望我會真心助你。”
米禽牧北慘淡地一笑,“其實,你不必如此直白。你完全可以騙騙我……”
“我不希望你對我們之間有任何幻覺。”趙簡直視他道,“更何況,你這麼詭計多端的一個人,我怎麼可能騙得了你?”
如果,我希望被你騙呢?米禽牧北沒有回答,卻在心裡默默問出了這句話。
***
當天晚上,米禽牧北在兵營大擺慶功宴,衆人圍坐在車行炮四周,吃着烤肉,喝着燒酒。趙簡要被推舉為參軍的消息不胫而走,軍官技師們紛紛過來向她敬酒祝賀。沒喝幾碗,就見趙簡開始東搖西晃,趴在紫如的肩上幹嘔。
“哎呀你們别灌了,郡主喝醉了!”紫如扶着趙簡大聲說道。
“去去去都一邊兒去!”米禽牧北走過來把衆人趕走。他步子一深一淺,看起來也喝了不少。
趙簡見他過來,抓起地上的一個酒壇搖晃着站起來,舉起酒壇對他說:“将軍,我敬你!”
将軍?米禽牧北呵呵一笑,扶着趙簡說:“娘子的酒量看來不行啊。”
“誰說的?”趙簡不服氣地甩開他的手,“我沒醉!我……我要你陪我喝!”
她把那滿滿的一壇酒推到米禽牧北胸前,“你喝!”
米禽牧北猶豫地接過酒壇,卻發現一堆人跟在旁邊起哄。
“将軍!準夫人的酒你可不能不喝啊!”“将軍要給大家做表率啊!”“以将軍的酒量,這點兒算什麼?”……
“我平日裡待你們不薄,怎麼關鍵時候全都叛變了呢?”米禽牧北沒好氣地訓斥了一句,卻也不再推辭。他笑着看了趙簡一眼,一仰頭,就把滿滿的一壇酒咕嘟咕嘟灌到了肚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