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簡也站起身來回禮，注意力卻被他剛才對米禽牧北的稱呼所吸引。她記得曾經也有人叫過米禽牧北“少主”……對了！是在牢城營裡的那個傳道！難道他們是米禽岚邵的人，後來跟着米禽牧北叛變了？

阿沙奇穹是米禽牧北的随軍副将，平時駐守興慶府西北方向的右廂朝順監軍司，也是右廂軍的大本營。他看上去性子十分爽朗，時不時發出渾厚的笑聲，在自己年輕的上司面前一點也不拘束。米禽牧北也顯得很随意。趙簡在一旁看着他們聊些無關緊要的話題，連自己都覺得輕松起來。

而當其他将領陸陸續續到達之後，屋裡的氛圍也變得越來越拘謹了。趙簡難免成為衆人關注的中心。大家都客氣地跟她行禮問安，雖然在米禽牧北面前不好說太多話，但目光中都傳遞着自己的态度。這裡面有好奇，有欣賞，有觀望，也有敷衍，但大體上還都算友好。他們似乎都覺得一個女人做參軍這件事并沒有什麼大不了的。至于宋人這個身份，李德明和李元昊兩代君主都曾重用宋人做軍師甚至宰相，他們也習以為常了。

這當中有兩個人讓趙簡特别留意了一番。一個是甘州甘肅監軍司的都統軍寶引未央，另一個是鹽州白馬鎮監軍司的都統軍房當桂平。看得出他們兩人比其他随軍副将地位都高出半分，畢竟是駐守一方手握兵權的大将。右廂軍的這兩個駐地和西涼府形成犄角之勢，把他們兩人招來京城，也是為了商議出兵涼州的增援問題。房當桂平看上去和眉善目，對趙簡相當客氣，甚至還主動問她在興慶府住得是否習慣，各種噓寒問暖。而寶引未央就要冷峻許多，對趙簡也隻是禮節性地交流。

趙簡身為大宋郡主，雖然父親喜愛偏遠避世，但她從小接觸的各類達官貴人也不少，應付此類場景，并不生疏。她一邊做足姿态回應着，一邊揣測着各個人的心性。雖說這十來個将領看上去都和和氣氣，但她能隐隐感覺到一種無處不在的隔閡，甚至包括某些人與米禽牧北之間。

人員到齊後，讨論便進入正題。米禽牧北對着地圖，把涼州局勢和元昊的旨意仔細地述說了一遍，還拿出一份整理好的關于涼州叛軍軍情的彙報，一條條念給大家聽。有人提出疑問，他也耐心地解釋。趙簡想起之前改進車行炮的時候，米禽牧北手下大多是技師工匠和做雜役的低等士兵，但他沒有一點架子，不但自己親自動手，還虛心地向技師們征求意見。而這一次，他面對的是自己直接指揮的将領，也仍舊沒有一點頤指氣使的樣子。但這并不是因為他太年輕，恰恰相反，趙簡覺得此時的他仿佛驟然增齡到三四十歲，舉止言行中都透着成熟穩重，有一種不帶壓迫感的平易近人的威嚴。她甚至不自覺地被這種氣質所吸引，下意識地想要相信他，追随他——如果不是因為那些國仇私恨分分秒秒都在提醒着自己。

牢城營裡天真俏皮的丁二，與七齋交手時老辣狠毒的夏軍首領，面對手下将士時耐心穩重的少年将軍，還有那個在趙簡面前時而輕浮時而危險又時而深情的追求者……米禽牧北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或者說，他究竟有多少張不同的面具？

趙簡已經跟他接觸了有些時日，可她隻覺得自己看到的仍然隻是冰山一角。

米禽牧北把軍情介紹完，并沒有急着下結論。他不緊不慢地坐下來，用詢問的目光看向衆人，“大緻的情況就是如此。斯督伽羅帶領的吐蕃叛軍已經發展到數千人，靠着青唐的糧草支持盤踞祁連山一帶，不斷騷擾平民商旅，威脅涼州的安危。你們說說看，該如何平複叛亂？”

“區區幾千人，何足挂齒？”阿沙奇穹率先開口了，“西涼府都統軍頗超貢布手底下不就有兩萬人嗎？還拿那幾千人沒辦法？”

“這兩萬人不能動。”寶引未央用低沉的嗓音反駁道，“西涼府是抵禦青唐首當其沖的防線，那裡的駐軍有很重的邊防任務。如果讓他們深入祁連山腹地搜剿叛軍，涼州防禦必然空虛，隻怕正中唃厮啰下懷。更何況，祁連山地勢複雜，極易藏匿，要想剿滅叛軍，沒有十倍的兵力恐怕難以成行。”

“寶引将軍說得在理。”米禽牧北贊同道，“這也是為什麼君上下令要右廂軍主力參與平叛。朝順總軍司的十萬人，加上你們甘州和鹽州各兩萬，寶引将軍，你看夠嗎？”

“兵力是足夠了，不過……”

寶引未央還在猶豫着什麼，房當桂平插話了：“寶引将軍是對我們右廂軍的戰力缺乏信心，還是對大将軍的謀略有所懷疑啊？”他不給寶引未央反駁的機會，緊接着轉身向米禽牧北說道：“大将軍，異族叛亂，絕對不容姑息。屬下認為，右廂軍此番需全力出擊，快刀斬亂麻，徹底清除涼州有異心的吐蕃部族，然後乘勝追擊，一舉跨過祁連山攻打青唐，是以敲山震虎，永絕後患。”

房當桂平說得鬥志昂揚，在場的許多人都點頭稱是，阿沙奇穹更是大聲附和道：“說得好！就是要給那些吐蕃人一點顔色看看！讓他們知道，我們黨項人恩仇必報，眼裡容不得沙子！”

米禽牧北笑而不語，卻把目光投向趙簡。趙簡會意，站起身來幹練地一甩衣擺，三兩步走到大廳中央。

“諸位将軍，趙某初來乍到，若有唐突，還望包涵。”趙簡灑脫地朝兩側拱手行禮，直言道，“若能一舉殲滅叛軍甚至攻下青唐，固然大快人心，但這樣做會遭遇何等困境，又會付出什麼代價，不知諸位有沒有考慮過？”

她把昨日跟米禽牧北讨論時那些分析涼州局勢的話條理清晰地闡述了一遍，直指右廂軍深陷泥潭的危險，更是站在宋人的角度講明大宋将如何坐收漁翁之利。

一番話語落下，大廳裡鴉雀無聲。有些人相視點頭，對趙簡的話表示贊同。房當桂平低頭不語，在思索着什麼。寶引未央則擡頭看向趙簡，第一次在他臉上露出一絲細微的笑容。

不一會兒，大家都不約而同地看向米禽牧北，似乎在等待他做出定奪。趙簡完成了任務，早已知道結果的她顯得異常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