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的皇城,對小景來說并不陌生。三年前她出使大遼,在上京呆了一個月,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這皇城裡度過的。為了吸引定安族人的注意,他們刻意跟着小景重走她走過的路,重遊她曾經常去的街頭院落。當然這些地方往往也是王公貴族們愛去的觀光之地,比如禦花園的湖心亭,皇家勾欄的戲台子,也都設有詩詞會的遊園項目。
但是這些地方對小景的意義是不一樣的。她每走到一處,想到的都是當年雲霓陪着她,兩個豆蔻年華的少女緊拉着手,一起遊花園,一起逛集市,無憂無慮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裡穿梭,在美景和美食前面駐足。現在想來,那一個月她雖然身處自己毫無知覺的潛在危險中,卻也是她過得最快樂的時光之一。如今,她每每往人群裡望去,恍惚間都在尋找那個活潑靈動的熟悉身影。然而物是人非,那個身影已經再也不會出現了。
小景在前面帶着路,不知不覺來到了禦花園湖邊的一棵大榕樹下。她突然停住腳步,怔怔地望着那棵樹,眼淚終于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滾落下來。
“小景,你怎麼了?”王寬見狀,趕緊上前扶住她的肩。他自然猜到小景是懷念雲霓了。
“那個鳥窩還在。”小景指了指樹上,嘴角揚起,淚水卻更加肆意地湧出。“當時有隻小鳥掉到了樹下,我見它可憐,就請雲霓幫我把它送回鳥巢。雲霓爬到這棵樹上,把小鳥放了回去,自己卻從樹上摔了下來,還摔碎了禦賜的玉佩。事後皇後怪罪下來,她明明是為了幫我,卻一口咬定是她自己的主意。結果她一個人被責罰,關了三天禁閉。”她輕聲抽泣了一下,卻笑着看向前方,仿佛那個女孩就站在她眼前,“她總是一副頑皮搗蛋的樣子,卻又總是一個人把所有責任都承擔下來。直到最後一刻,她還在那樣做。”
雲霓的死對他們七齋來說都太沉重了,更何況對小景。如今睹物思人,又豈能不讓人哀思如潮?
“小景,你要是太難過,我們就去别的地方吧。”王寬勸慰道。
“不。”小景抹了抹眼淚,“我很高興能回到這裡,讓我再想起和雲霓的那些點點滴滴。我甯願因為記起她而傷心,也不要為了避免難過而忘記她。”
她擡頭看看王寬,又看了看身後同樣關切地望着她的趙簡和元仲辛,露出一個讓他們安心的笑容:“不用擔心,我沒事的。我還想在這裡多待會兒。”
“小景,”趙簡走上前來,給了她一個暖暖的擁抱,“我知道你是最堅強的,也是最重情義的。雲霓知道你這樣懷念她,一定會很開心,她也肯定希望你也開開心心的。”
“要不,讓王寬陪着裴姑娘在這兒單獨待會兒,我們去那邊看看。”米禽牧北用眼神指了指湖邊。有一群人正聚在那裡玩些什麼,應該是一個遊園項目。
趙簡點點頭,替小景擦幹眼淚,然後叫上元仲辛,三人一起往湖邊走去。
湖面上飄着幾十隻五顔六色的木鴨子,一群學子們正輪流拿箭射那些鴨子。這是一個聯詩遊戲,每隻鴨子代表一個意象,參與聯詩的人輪流射箭,射中哪隻鴨子,下一人就可以通過搖鈴搶答的方式,聯出含有這個意象的兩句詩,如此重複四輪,直到完成一首律詩。這既是對詩文功底的考驗,也需要敏捷的才思和相互的默契,頗有挑戰性。
趙簡第一次見到這種新穎的玩法,頓時來了興趣。她向米禽牧北要了請柬報名,卻見他也跟上來,取走一個鈴铛要一起玩。
“這可不是單純比射箭,是要作詩的!”趙簡提醒他,口氣帶着些不屑。
“我知道啊。”米禽牧北一臉天真地笑着。
趙簡雖然對詩詞歌賦興趣不大,但自幼受教于太學名師,吟詩填詞都是基本功。而米禽牧北隻是夏的一名武将,難道他也會用漢文作詩?
哼,裝宋人還裝出幻覺來了,也不怕在這麼多文人才子面前出醜?估計也就看個熱鬧吧。
趙簡對他毫不在意,而是躍躍欲試地盯着湖面,等着出題。
上一首詩的尾聯作者射中了一隻木鴨子,主持侍官高聲喊着題目:“策馬奔騰!”
這個太簡單了!
趙簡不假思索地搖起了鈴铛。接着她走到懸挂着的一張雪白的紙幕前,提筆寫下首聯:
“大漠黃沙躍馬蹄,疾風怒展少年衣。”
“少年豪情,鮮衣怒馬。好詩句!”人群中有人喝彩道。更有人驚歎如此豪放的詩句竟出自一個女子之手。
趙簡滿意地放下筆,向衆人客氣地一拱手,便拿過箭,看了看顔色對應意象的提示牌,走到湖邊飒爽地一射,正中一隻深紅色的鴨子。
“鴻雁高飛!”侍官高聲宣布道。
幾乎在他話音落地的同一時刻,鈴聲就響起來了。趙簡順着聲音看過去,竟然是……米禽牧北!
他不會真的要來湊熱鬧吧?他懂韻律嗎?懂平仄嗎?知道颔聯需要對仗嗎?
趙簡有些懵。雖說她當然樂見米禽牧北出醜,但現在他好歹頂着自己夫君的身份。如果他胡亂寫些什麼鬧出笑話,自己豈不是也很丢面子?
隻見米禽牧北對趙簡沉着地一笑,不慌不忙地走到紙幕前,提筆寫道:
“山高未阻北飛雁,水遠偏留南渡楫。”
人群裡又是一陣喝彩。特别是幾個大遼學子,争相叫好,以為這位公子是喜歡上了大遼,不願南歸回大宋了。
隻有趙簡心裡清楚,米禽牧北又在幻想把她留在夏。隻是沒想到,他寫詩的水平居然不賴,竟能寫出這等意境。
米禽牧北一言不發地拿起箭,輕松地射中一隻墨綠色的鴨子。他轉過頭,笑意深沉地看着趙簡,似是在邀請她接招。
“作客他鄉!”侍官高喊道。
趙簡自然不會示弱。她一邊搖鈴一邊向紙幕走去。周圍沒人跟她争,大家似乎都對圍觀這對夫婦聯詩更感興趣。
隻見她在紙幕上寫下頸聯:
“背土千辛甘作客,離國萬死為除敵。”
她寫完之後把筆一扔,目光犀利地看向米禽牧北。
人群有些沉默。這兩句詩立意急轉,策馬飛奔意氣風發的少年,原來竟要獻身于險象環生的異國戰場,這讓他們始料未及。
趙簡的眼神帶着濃濃的火藥味,米禽牧北隻是回以淡淡的一笑。當趙簡再次射中一隻木鴨子後,米禽牧北甚至都沒有搖鈴,徑直走過去拿起了筆。沒有人阻止他,大家都好奇地等着,看這首充滿轉折的詩該如何收尾。
趙簡這次挑中的意象是“刀劍無情”,這是故意要把整首詩引向征戰殺伐的主題。她倒想看看,米禽牧北要如何接住這對準他的矛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