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寬微微皺起眉頭,内心的糾結仍未平息,但他已經想好自己該做何選擇,便坦然答道:“父母之行若中道則從,若不中道則谏。谏而不用,行之如由己。我父親當年所為,我無法知情,也無從勸谏,但今日我既知曉此事,便應與他一同擔負償還罪過之責。我會直言規勸他為自己的過錯贖罪,盡力對渤海族人做出補償。”
“就這樣?”米禽牧北面露輕蔑之色,“如果你父親不聽你的勸谏呢?”
“那我就代父受過,用我的一生替他向渤海族還債。”王寬神色堅定。
“你還真是個大孝子啊。不過,隻怕你父親不但不會讓你這樣做,還會因為裴景一家得知了真相,而想斬草除根。”米禽牧北走到他跟前目光犀利地盯着他,“一邊是父親,一邊是摯愛;一邊是孝道,一邊是情和義。王公子,你想兩頭兼顧,可惜,魚和熊掌不能兼得,哪怕是搭上你自己的命,你也隻能二選一。”
“我父親不是那樣的人!”王寬沉着應道,“就算他真要那樣做,我也可将真相公諸于衆。他當年為太後促成此事,雖是為了大宋,卻有失道義。将其公開,供人批判指摘,既能保小景一家周全,也可讓他産生悔意,責己之過。勸父改過,亦是大孝。”
“嗯……既能成全你心中的孝和義,又同時兼顧你父親的前程和裴家的安危。看來王公子不但飽讀詩書,還能将這些大道理學以緻用,對付兩難困境遊刃有餘,的确有大儒的風範啊。”米禽牧北啧啧稱贊,語調卻帶着些挑釁,“隻是不知,如果讓這困境變得更複雜一些,你又将如何應對呢?”
說完,他在王寬充滿疑慮的注視下掏出幾封信件遞給他,“你真以為你爹是那麼簡單的人嗎?”
王寬接過來一看,信封上都寫着幾個字:“米禽将軍親啟”,竟是他父親的字迹!
“是時候告訴你了,”米禽牧北悠然地說道,“當初在邠州,跟我合作要挑起宋夏戰争,又說服趙祯采納刺殺元昊之計的人,正是你父親,王曾。哦對了,跟韓斷章合作的人裡面,也有他。”
“不可能!”王寬頓時失了色,“我爹從來不是主戰派,他怎麼可能想要挑起戰火?”
“你爹是個聰明人。他表面中立,從來不公開自己真實的立場,不參與朝堂争論,這樣他就能左右逢源,在所有人眼裡都是一個謙和持正的君子。可是你想想,他私底下跟魏竦走得那麼近,而魏竦又是一個公開的主戰派,你難道一點都不覺得奇怪嗎?”米禽牧北又擡了擡眉稍,“打開看看,你爹都跟我說了些什麼。”
王寬拿着信的手卻像被凍入三尺寒冰,一根指頭也擡不起來。
米禽牧北笑着搖了搖頭,“其實我不用查就能猜到,趙祯這道殺我的密旨,一定也是你父親去請的。我們的合作破裂後,他第一個要擔心的就是我手裡這些他私通夏軍的罪證。王公子,現在我把這些證據交到你的手上,要怎麼用,由你來決定。”
他眼裡含着幽深的笑意打量着王寬,忍不住欣賞起那張俊朗卻蒼白的臉上每一絲痛苦糾結的表情。
王寬還是沒敢打開信封。他垂下手,将目光移向一邊,“真相究竟如何,我自會查明。無需你來多慮!”
米禽牧北輕哼一聲,“孔子曰:父為子隐,子為父隐,直在其中矣。這樣看來,王公子是決定包庇袒護你父親了?”
“我并無此意!”王寬回過頭,堅決否認道,“從義不從父,人之大行也。如果我父親當真做出此等禍國殃民之舉,我自會……自會将證據呈于朝堂之上,求官家秉公發落。”
“大義滅親?很好。不過我要提醒王公子,你覺得單憑這幾封信就能定你父親的罪嗎?他完全可以狡辯說這些信件是僞造的。畢竟,你是他的兒子,模仿字迹輕而易舉。他甚至可以自曝當年對渤海族做的事,再栽贓你是因為裴姑娘的關系與他結怨,所以才誣陷報複他。”
“隻有你才會想出這麼卑劣的手段,我爹怎麼可能這樣對我?”王寬甚是憤惱。
“你真以為你爹很在乎你嗎?”米禽牧北不屑地一笑,“在邠州的時候我曾數次讓你身陷險境,可你爹隻是口頭警告我不要再動你,卻并未跟我翻臉。你說,你在他心裡,究竟能有多重要?”
王寬對他怒目而視,卻難掩眼中的黯然神傷。他手裡抓着的信紙被攥成一束,就像他擰在眉心的皺褶一樣。
“别再抱幻想了。”米禽牧北拍了拍他的肩,貼近他耳邊說道,“王寬,如果你覺得陸觀年是一個心機深沉的人,你爹隻會比他更陰險,更不擇手段。為了達到目的,他什麼都可以……”
“你究竟想要我做什麼?”王寬打斷道。他不想聽那些貶毀他父親的話,更何況這些話還是從米禽牧北的口裡說出來的。
米禽牧北換了一副嚴肅的神情,“對付你父親最快最有效的方式,就是你裝作接受現實,放棄裴景,答應回去與許侍郎的女兒成親,得到你爹的信任之後再從他那裡拿到更多的罪證。”
“不可能!”王寬立刻拒絕道,“君子立世,當磊落坦蕩。王某絕不會做诳語欺騙之事,更何況是對自己的父親!”
“你爹暗地裡做的事,可不止這一件。比如,呂簡的死,似乎也跟他有關……”米禽牧北利刃般的眼神仿佛就要刺開王寬心裡最後一道防線,“我言盡于此,隻要你取得了他的信任,這些事你都可以查個明白。”
他見王寬僵直不語,便又背起手念道:“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義所在。——王寬,你學富五車,能不能跟我解釋一下,這孔子和孟子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啊?”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王寬深深吸入一口氣,眼中透着惆怅,“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義之為本,信之為用,若需變通之時本末倒置,守信而損義,隻能是冥頑不靈,沽名釣譽。隻是,一生求直,不虛言欺瞞,是我給自己定下的立世準則。這個原則一旦打破一次,便永不複存,再無修複的可能。”
“所以,你是舍不得?”米禽牧北淡淡地一笑,“你倒不必對自己如此苛求。一個人一輩子都不用說假話而能讓自己和身邊的人都平安地活下來,不代表他足夠正直,隻能代表他足夠幸運。除非你遁入空門與世隔絕,否則,說謊是這個世道必備的生存技能。王寬,你能靠着隻說真話挺到現在,隻是因為你運氣好。而如今,你跟我,跟元仲辛都一樣,已經沒有了那個運氣。而且,你不覺得,現在打破這個原則,正當其時嗎?你之前從未撒過謊,這便是你最大的優勢,也将是你赢取你爹的信任最有效的武器。”
王寬當然明白,君子潔身自好,愛惜羽毛,在很多時候其實是一種奢侈。自己一生求直,從無妄言,是為求君子之義。但如果因此不願承擔良心的重擔,又何嘗不是一種自私?他可以選擇繼續不說假話,而這樣做的後果隻能是袖手旁觀,或毫無意義的犧牲。如果自己明明可以力挽狂瀾,卻要眼睜睜地看着是非颠倒,父親繼續一錯再錯,他真的能心安嗎?為求大義,沾惹一身泥濘在所難免。為守護光明而不懼投身黑暗,不正是他真正的心之所求嗎?
隻是他從未料到,忍痛割舍這份珍貴品質的那一刻,竟是為了對付自己的父親!而替他揮下那一刀的人,竟然是米禽牧北!
米禽牧北看着王寬緊閉雙眼,臉上的神情從煎熬掙紮漸漸變得清晰明了,他知道,自己赢了。
這場精心策劃的攻心之戰,步步為營,層層加碼,終于把這個極聰慧又極中正的人打磨成了自己的一把刀,讓他心甘情願地按照設計好的方式為我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