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去替我哥做一些我該做的事。”元仲辛淡淡地答道。
“莫非你要去開封,去找官家……”樊文正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這就不用樊大人操心了。總之,我一定要讓害我哥的人付出代價!”元仲辛眼神變得淩厲起來,“不過樊大人請放心,我不會讓人知道這個消息是你透露的。”
“我并非擔心我自己!”樊文正言辭懇切,“就算你明天拿着這封信把真相大白于天下,我也自會坦然面對。但是,那之後呢?你是想犯上弑君,颠覆朝綱,還是想讓大宋軍隊從此失去對朝廷的信任,變得不堪一擊?”
“那又如何!”元仲辛愈發激動,“皇帝犯了大錯,難道就可以不承擔後果嗎?”
“官家此舉,老夫亦是痛心疾首。但他的本意隻是想讓宋軍兵敗撤退,卻沒想到米禽牧北用兵詭詐,斷了宋軍所有退路,還大開殺戒,這才導緻他們全軍覆沒。祁川寨戰役之後,官家深感自責,寝食不安,病了足足三個月。”
“呵,兩軍交戰,主動把自己的肉送到虎狼口中,還指望虎狼對你仁慈?”元仲辛不屑的說道。他當然清楚,所有低估米禽牧北的人,都會付出慘重的代價。“即便讓九千人喪生不是官家的本意,那也是他一手促成的後果。難道他生一場病,就足以還清那些血債嗎?”
“元仲辛,你要明白,宋夏和平是這九千将士的血肉堆砌起來的,他們不能白死!所以我才會修改議和文書上元昊的傲慢用詞,不惜賭上自己的仕途促成和談。如今,夏依然對大宋虎視眈眈,一旦你為此事擾亂了朝局,動搖了軍心,大宋定會陷入混亂和戰火。到時候百姓流離失所,民不聊生,難道他們也該為此付出代價嗎?”
樊文正已經說得很清楚了,為了大局,此仇無法可報。元伯鳍當初又何嘗不是因為意識到這一點而陷入絕望?可元仲辛不甘心,他心中壓抑的怒火,又豈止是因為這一件事?
“我管不了那麼多!”他一把扔掉手中的包裹,“我甚至都不是真正的宋人,憑什麼還要處處為大宋着想?”
“你不是宋人?”樊文正納悶道。
“我外祖父是黨項人,我母親因為黨項血統受盡了屈辱和折磨,我也因此成了元家的棄子。整個元家,隻有大哥一人對我好。”元仲辛眼眶中湧出淚花,“樊大人,你說,我憑什麼還要效忠于大宋?”
“原來你竟是這樣的身世……”樊文正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須,“你随我來。”
他把元仲辛帶到了旁邊的書房,又從一個箱子裡拿出一疊通信文書。元仲辛一看,上面竟然都是夏文。他在夏待了兩年,能看懂一些詞句,書信上有的寫着感謝的話,有的似乎是在呼籲停戰,甚至在聲讨元昊。
樊文正指着這些書信說道:“這是我在宋夏戰争時期與黨項人的一些通信和讓他們在夏國内部抄寫分發的反戰文書。戍邊四年,我接觸過不少黨項人,他們跟普通宋人并無二緻,不過都是想過上安居樂業的生活。一場戰争,讓兩國百姓都不堪重負。于是我命人在邊境開倉放糧,不分民族國别救濟難民,也說服了一些黨項人到夏國内部呼籲停戰。如果沒有内部那些反戰的壓力,想來元昊也不可能在取得一場大勝之後同意議和。現在,我正好拿這些文書來教授黨項文字。”
“你還在學堂裡教夏文?”元仲辛吃驚地問道。
樊文正點點頭,“讀書,不僅是為了考取功名,真正重要的是明理、習術,而後有所為。讓宋人學習他國文字,了解他國文化,是要讓他們明白,這世上不同國家民族的人,共性遠大于差異,隻有足夠的溝通和理解,才能避免紛争,尋求共同的福祉。”
接着,他又提筆在一張紙上寫下了兩個字:天下。
“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樊文正背誦着自己的文章,又問元仲辛道,“你可明白,何謂‘天下’?”
元仲辛沉着臉答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現在這天下,自然就是他趙家的萬裡江山。”
樊文正微笑着搖搖頭,“這天下,不屬于四方宮牆中高高在上的帝王,也不屬于京城裡享盡富貴的官僚。天下,屬于那些埋頭耕作,辛勤奔波的勞苦大衆。先有民,才有國。有百姓,才有天下!這天下,也不止是大宋,不止有漢人,黨項、契丹、吐蕃、回鹘……他們都是天下之主。這天下,是所有人共生共存的天地。”
元仲辛含淚凝視着那兩個筆力渾厚的大字,隻覺一股熱流湧上心頭。
“君王和官員,應為天下百姓盡心盡力,而不是反過來。可他們也會犯錯,稍有不慎,就會緻萬民于水火之中。這也是我身處江湖之遠,心中真正所憂。”樊文正看着元仲辛,語重心長地說道,“但無論他們做了什麼,你都要記住,我們本就不是在對君王和朝廷效忠,而是為了這天下的百姓謀福祉。朝廷對不起你兄長,你可以不為朝廷效力,但卻不能因此殃及百姓,無論是宋人還是夏人。”他又拍了拍元仲辛的肩膀,“元公子,你還這麼年輕,你的路還很長,不該就這樣被仇恨毀掉一生。我相信,伯鳍的在天之靈也不願看到你走上一條不歸路。”
“可我還能做什麼呢?我已經不可能再為大宋朝廷賣命了。”元仲辛慘淡地笑着,“那我還是回到開封街頭,繼續做一個混混吧。”
樊文正撚着胡須一笑,“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曾經為不能考取功名而焦慮。當時我就想,不為良相,便為良醫。人這一生,其實有很多不同的路可以走得卓爾不凡,隻要無愧于天地,不負拳拳赤子之心。元公子,如果你願意,能否跟随我三天?我可以帶你看看,不為帝王,不為朝廷,而是為這天下百姓,我們究竟可以做些什麼。三日之後,你可以自行離開,去做你想做的事,我不會再過問。”
元仲辛已經不由自主地對這位樊大人生出了許多信任,稍作思索便答道:“三天?也好,那我就跟你去看看。”
元仲辛跟在樊文正身邊,旁觀着他作為一個知州的日常。第一天,樊文正仍在花洲書院教書,不過這一次他教的不是四書五經,而是天文地理,農耕水利,都是些對當地人很實用的知識;第二天,他帶着人走街串巷,訪查民情,哪家有老人病人需要照料,哪裡的路面院牆需要翻新,他都了解得一清二楚;第三天,他去了郊外,察看那裡的農田水渠。鄧州土地貧瘠,常年幹旱,樊文正到任不久,就組織當地百姓挖溝建渠,引水灌溉,這一兩年的收成比之前翻了一番,農戶的日子也好過多了。
三日過去,樊文正在百花洲的湖心亭設宴,送别元仲辛。
席間,樊文正感慨地提到了元伯鳍:“你大哥作為一個武将,卻有文人志士的情懷。他骨子裡有的是堅韌和慈悲,哪怕被黑暗無情地傷害,也會用最溫柔的方式自己承擔起一切。對他最好的緬懷,就是挑起他留下的重擔,追随他未能走完的步伐。當然,你有你自己的人生,老夫并不想對你有任何強求。我隻是希望你能明白,你心裡的這些包袱,并不僅僅是讓你糾結痛苦的負擔,它們也能幫助你認清自己真正該走的路。”
“樊大人,”元仲辛站起來,拱手做了一個揖,“可否讓我繼續留在您身邊?”
“你想留下來?”樊文正有些驚訝。
“對。”元仲辛臉頰微微發紅,“讓我做您的書童吧……如果您嫌我讀書少,做侍衛也行。我雖然沒我哥厲害,但這兩年,我劍術也提升了不少。如果樊大人不嫌棄,我想像我哥那樣,跟随您的左右……”
樊文正撚着胡須歪着頭,饒有興趣地問道:“你為什麼想跟在我身邊呢?”
“因為……我想知道,我哥都跟你學了些什麼。”
“哈哈哈……”樊文正爽朗地笑了起來,“我隻問你一件事:你哥讀我給他的書,你肯讀嗎?”
讀書?這是元仲辛最頭疼的一件事,當然是……
“我讀!”他斬釘截鐵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