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簡再次把目光轉向他,略微凹陷的眼眶漸漸發紅。她輕輕搖着頭,眼中透着眷戀,說出來的卻是冷冰冰的話語:“如果我讓你死了,甯令哥肯定會遷怒于大宋。”
米禽牧北心裡一沉,“還是為了大宋?”
趙簡欲言又止地抿了抿嘴,把手輕輕搭在他的手腕上,“米禽牧北,放手吧。我真的好累,好累……我們再這樣耗下去,不但會兩敗俱傷,還會讓更多無辜的人遭殃。隻有我死了,這一切才會結束。”
說完,她的手慢慢地滑下去,眼睛也緩緩地閉上,仿佛這世間萬事都再與她無關。米禽牧北看着她搭在床沿那隻纖細枯瘦的手,心中最後的希冀也蕩然無存。
他把那隻手蓋到被褥底下,愣怔地站起來,挂着滿臉的淚痕走出門外。可就在走出房間的一刹那,他的眼底卻燃起了仿佛來自地獄的幽暗詭谲的火焰。
阿簡,你不要逼我……
***
中秋很快就到了。黨項人沿襲大唐傳統,也過中秋節,加之宋夏議和後,越來越多的宋人到夏經商,把一些大宋的節日習俗帶到了夏,興慶府的中秋夜已經變得熱鬧非凡,明月映照的夜色中,街上觀燈賞月的人絡繹不絕。
聚萃樓因是最有名的宋式酒樓,又有四層之高,每逢中秋,都是大宋來的富商子弟們聚會賞月的絕佳去處。而今天,聚萃樓的最高層卻被米禽牧北一人包了下來。
一輛豪華的馬車停在了聚萃樓的門口,米禽牧北跳下車,将趙簡橫抱在懷裡,在府兵的簇擁下進了酒樓。
他小心翼翼地抱着趙簡單薄無比的身體,像托着一片風一吹就會飄走的羽毛一樣。他一邊緩緩地登樓,一邊低頭對趙簡輕語道:“阿簡,今日是中秋節,我帶你來這處最像大宋的地方登高望月。月神保佑,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趙簡把頭輕靠在他的肩上,聽着他說這些沒用的話,無力地苦笑。她嚅動幹涸的嘴唇答道:“你帶我來賞月,就不怕我跟嫦娥一樣,偷吃仙藥直接飛走嗎?”
米禽牧北腳下一頓,“不,你不會走的。”那聲音低沉而幽深。
來到樓頂的露台,米禽牧北把趙簡放在一張早已安置好的美人榻上。趙簡半卧榻中,擡頭剛好就能望見那輪皎潔無瑕的圓月,低頭又能看到興慶府最繁華的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涼悠悠的夜風拂過,甯靜惬意,沁人心脾。月色正濃,讓人倍感思鄉心切。
趙簡微微勾了勾嘴角。米禽牧北還算有心——能在這樣的意境中結束此生,也算是一種圓滿了。
這時,堂倌呈上來美酒佳肴。菊花餅、桂花糕、鹿肉鋪,蒸蟹鳌,蟹黃羹……還有各種時令小菜水果,在趙簡的榻前擺滿了一桌。
“阿簡,吃點吧。”米禽牧北坐到她身邊,剝開一個柑橘喂她,“你要是口幹,先吃點你最喜歡的橘子。”
趙簡把頭扭到一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什麼都吃不下去。”
米禽牧北仿佛真的不知道一樣,又端起那碗蟹黃羹,“不想吃橘子?那喝點粥吧。”
趙簡沒力氣再跟他争辯,隻是緊緊閉上了嘴和眼。
米禽牧北也不再勸說。他放下碗,站起來道:“看來,是聚萃樓的菜不合娘子的胃口了。”
趙簡一聽,覺得莫名地發慌,米禽牧北好像完全活在了自己想象的世界中。“你是怎麼了?”趙簡看向他道,“你難道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嗎?”
米禽牧北像是沒有聽到她的話,卻叫手下去把聚萃樓的老闆和廚子找來。趙簡隐隐感到又要出事。
人帶到了,米禽牧北直接開口質問道:“蔡老闆,你家飯菜不合我娘子胃口,該當何罪?”
“大将軍饒命!”蔡老闆趕緊跪下,“夫人喜歡吃什麼,小的這就叫廚房去做。”
“我看是你的廚子不行,該換一個了。”米禽牧北冷冷地說道,“來人,把這廚子拖出去杖斃。”
蔡老闆和廚子都驚駭地尖叫起來,直到趙簡用盡力氣喊出一聲“住手!”,這場鬧劇才暫停了下來。
米禽牧北期待地望向趙簡,想看她再次屈服。可這一次,卻有些不同了。
“米禽牧北,你為什麼還要這樣做?你不覺得你自己黔驢技窮了嗎?”趙簡悲憐地看着他,“這個廚子跟我非親非故,你怎麼處置他也不關我的事。我不會再受你要挾了。”
她要賭一把。隻有自己變得冷酷絕情,才能斷了米禽牧北殘留的念想,讓他徹底死心。
但沒想到,米禽牧北卻陰森森地笑了起來,“是啊,一個陌生人的命而已,哪裡夠呢?”
他轉過頭,對山鸮下令道:“可以開始行動了。”
“你要做什麼?”趙簡頓時慌了。
“你一會兒朝街上看看。”米禽牧北淡然地答道。
山鸮領命,帶人下了樓。沒多久,整條街都開始騷亂起來,是右廂軍的官兵在四處抓人。
趙簡往下看去,隻見人群在倉皇逃散,甚至出現了踩踏,大人小孩的呼救聲響徹夜空。本該是家人團聚的中秋佳節瞬間變成了妻離子散的人間地獄。
“米禽牧北,你在做什麼?”趙簡驚呼道。
米禽牧北不緊不慢地答道:“為了清剿興慶府的大宋奸細,我決定把來夏五年以内的宋人都抓起來,逐一排查。這件事還需要娘子的配合。”
趙簡面露驚恐,“你不會又要……”
“五年内來夏的宋人,估計有三千多人,他們的生死将由你來決定。如果你好好吃飯吃藥,平安地度過一天,我就放走一人;可如果你哪天不愛惜自己的身體,我就殺掉一人。如果你離開了我……”米禽牧北再次坐到榻側,伸出手指輕撫趙簡的臉頰,柔聲說道,“那他們就都得死。”
趙簡腦子嗡地一聲,頓時頭痛欲裂,全身直冒冷汗,呼吸也幾乎停滞。但她隻能強撐着,不敢暈過去,否則米禽牧北不知還會做出什麼更可怕的事來。
“你這樣做,甯令哥知道嗎?”她還是不敢相信米禽牧北會如此肆無忌憚。
“太子?”米禽牧北不屑地一笑,“他當然不知道。清剿大宋暗探本就是我分内的事,我怎麼做,無需提前向他請示。”
“你真是越來越瘋了。”淚水湧出趙簡的眼眶,是憤恨,也是痛心,“你這樣做不但會激怒大宋,恐怕連大部分夏人都會恨你。你是在自掘墳墓你知道嗎?”
“是你逼我的!”米禽牧北眼中的火焰也越燒越狂,“隻要你能活着,隻要你能跟我在一起,我就算與全天下為敵又如何?”
說完,他再次端起那碗蟹黃羹,舀了一勺舉到趙簡的嘴邊,“現在你吃嗎?”
趙簡再沒有别的選擇,隻能順從地張開嘴。她忍着巨大的痛楚強行把粥吞下了去,兩行淚像斷線的珍珠一般落個不停。
米禽牧北一勺接一勺耐心地喂着,又若無其事地不斷幫她擦着眼淚,臉上竟露出了微笑。
“這就對了嘛,我的好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