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先生在這兒!……快!趕緊把他擡出去!”……
昏昏沉沉中,米禽牧北被人救出了地道。外面的空氣盡管帶着一股燒焦的氣味,也足以讓他的呼吸順暢不少。他無意識地喘着氣,卻并未清醒過來,而是在覺出自己脫離險境之後,下意識地放松與死亡較勁的那根繃緊的弦,竟又陷入了更深的昏迷。
這不僅僅是被毒煙窒息的緣故。半個多月來,他拖着未痊愈的病體,不分晝夜地操勞,最後還親自上陣拼殺,實在是太累了。他的身體已經硬撐到了極限,如果再來一遭,恐怕就會要了他的命。
兩日後,米禽牧北終于在一片嘈雜聲中醒來。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座大帳篷裡的地鋪上,周圍都是柳葉溝的村民,忙忙碌碌地幹着各種事。
他突然一個激靈,擡起手摸了摸臉。還好,面具還戴在臉上。村民們應該是出于對他的尊重,沒有摘掉他的面具。
“梁先生!”有人看見他動了,激動地喊起來,“梁先生醒了!”
所有人都停下手裡的活朝他圍過來,落瑤和乙埋更是興奮地喊着“爹爹”,蹦蹦跳跳地跑到他身邊。
“梁先生,你終于沒事了,可把我們吓壞了……”耆長親自端來一碗水,蹲下來小心翼翼将他扶起。
米禽牧北喝了兩口水,低聲說道:“謝謝你們救我出來。”
“該我們柳葉溝謝你才對!是你救了我們所有人!”耆長此言一出,大家紛紛點頭。
剛巧在這時,沒水正茂從人群中擠了過來,撲通一聲跪在米禽牧北跟前,哽咽道:“梁先生,您是我的救命恩人啊!要不是您的那一箭,我早就做了遼人的刀下鬼!”
米禽牧北看着他右臂處空蕩蕩的袖筒,不禁歎了口氣,“沒水兄快請起,真是苦了你了。”
“我沒事!”沒水正茂站起來挺了挺胸脯,“我就跑跑生意算算賬,一隻手夠用了。”
米禽牧北被他的樂觀所感染,微微一笑,又問道:“遼軍都退了嗎?村裡情況如何?”
“遼軍當天晚上就走了。”耆長答道,“隻是……隻是他們實在可惡,見殺人不成,就放火燒了全村的屋舍。還好我們事先把值錢的東西都轉移到了地道裡,不至于變得一無所有。不過,這一時半會兒,柳葉溝是住不了人了,現在還滿地都是遼人的屍體。所以,我們就隻能在這山上搭帳篷。”
“我們的人,折損了多少?”米禽牧北又問。
“唉……”耆長搖搖頭,“不算傷的殘的,光是死了的,就有……一百二十多人。他們可都是年富力強的後生啊……”
米禽牧北低下頭,沉默不語。
從兵戎上講,柳葉溝以一百多人的損失殲滅遼軍近兩千人,簡直就是以少勝多的輝煌戰績,值得敲鑼打鼓慶賀一番。可這勝仗的背後,卻是他親手帶給柳葉溝的浩劫——家園成為一片焦土,無辜百姓命喪黃泉。可笑的是,他竟還被他們當作恩人,領受他們的感激。
接下來幾日,村民們對他悉心照顧,不讓他受一點累。他卧床靜養,吃着自制的保命藥丸,總算是恢複了些精神。
接着便有人從村外帶回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圍攻興慶府的遼軍,居然撤回了大遼!
坐在帳篷角落的米禽牧北長舒一口氣。遼軍退得比預計的還快,柳葉溝的犧牲總算是值得。
村民們也喜出望外,更有人眉開眼笑道:“你們說,會不會是我們痛擊了遼軍,把他們打怕了,所以他們才退的兵?”
“切,别給自己貼金了。”帶消息的人卻說,“聽說是大遼内部有人起兵造反,偷襲了他們駐在邊境的大營,遼主慌了,隻能撤兵回國平亂。”
米禽牧北豎起耳朵,把這些話聽得真切。起兵造反的,一定就是渤海人。他們還真是滑頭,非要等到遼軍在夏的企圖遭到重創,軍心浮動之際,才肯出兵撿個便宜。若沒有柳葉溝一戰,隻怕他們就要一直按兵不動,直到黨項變成下一個渤海。
想到此,他擡起頭接話道:“不,就是因為柳葉溝。遼國的叛軍定是聽說了柳葉溝的戰績,這才受到鼓舞,起兵反遼。”他頓了頓,話音嚴肅而懇切,“所以,歸根到底是你們救了大夏,你們是當之無愧的英雄!”
衆人頓時變得安靜,眼中閃出炯炯的光芒,片刻之後,卻又紛紛嬉笑起來。
“梁先生,你可真會逗大夥開心!哈哈哈……”
***
那場戰役讓柳葉溝的景象慘如人間地獄,光是路上的屍體就清理了半個月。村民們陸續回到自己家中,修葺被大火燒毀的房屋,當然也不忘争着幫米禽牧北修繕宅院。山溝裡漸漸恢複了一些煙火氣,隻是慘痛的傷亡讓整個村子人丁凋零,再也回不到之前的生機勃勃。
遼軍退兵,本是停戰議和,養精蓄銳的好時機。誰知前方傳來消息,沒藏訛龐見遼國内亂,以為機會來了,竟打着報仇的旗号帶兵主動攻打大遼城池。可他領兵的水準實在太差,屢戰屢敗,非但打不下遼國半分土地,還白白損耗夏軍的無數精銳。
兩個月後,剛有起色的柳葉溝就又出現了一群官兵。這一次,卻是夏的右廂軍。
為首的那個男性軍官剛進村就趾高氣揚地喊道:“國相有令,柳葉溝需出一百人服兵役,加入右廂軍,男女不限!你們耆長在哪兒?過來幫本将軍點人!”
耆長慌慌張張去村頭見這位“将軍”,聽清來意後趕緊哀求道:“這位軍爺,一百人實在太多了。我們……我們沒那麼多人啊……”
“少騙本将軍!”那軍官嗤鼻道,“你們柳葉溝記錄在冊的就有一百多戶人家,難道連一百個青壯年都找不出來嗎?”
耆長歎氣道:“不瞞軍爺,我們柳葉溝前不久剛經曆過遼軍的洗劫,年輕人死的死,傷的傷,實在湊不出一百個能上戰場的了。”
“遼軍?”軍官轉着頭看向周圍,明明望見許多火灼刀砍的痕迹,卻不屑地一哼,“你們這鳥不拉屎的地方,遼軍怎麼會閑得來打這兒?”
“老夫所言千真萬确啊!”耆長焦急地辯解。
可那軍官壓根不聽他解釋,直接命令手下幾十名兵士道:“去把村裡所有人都集中到這裡來,本将軍要親自一個一個地挑!”
耆長拼命抗議,卻被架着雙臂羁押在一旁,隻能眼睜睜地看着柳葉溝的男女老少被挨家挨戶地拖出來,像牲口一樣趕來此處,甚至有人斷了腿,也用木闆擡了過來。
遼人都沒對他們幹過的事,現在卻被夏軍用來對待自己的同胞!村民們紛紛怒道:“以前右廂軍征兵都是自願,還有田地牛羊做補償,什麼時候這樣霸道地抓過兵丁?”
“那是以前!”軍官仰起鼻孔,冠冕堂皇地說道,“現在國難當頭,夏軍急需擴充兵力,保家衛國。你們個個貪生怕死,還有沒有把大夏和君上放在眼裡?”
“柳葉溝絕無貪生怕死之徒!”沒水正茂氣不過,扯着右手的空袖筒大聲駁斥道,“我這條胳膊就是在跟遼軍的拼殺中被砍斷的。睜大你的狗眼看看,這裡有多少人為了殺遼賊落下傷殘!我決不允許你這樣侮辱柳葉溝!”
那軍官看着四周滿是吊着胳膊綁着腿的人,終于洩了些底氣。看來,耆長所言不虛,柳葉溝确實剛經曆過一場惡戰。不過,他并未做出太多讓步,而是繼續說道:“傷殘人員現在自然不用從軍,但你們不是還有那麼多全胳膊全腿兒的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