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來,又是一年。
夏與大宋雖然摩擦不斷,但總是打打停停,互派的使臣也沒間斷過。眼看承天寺的修建已近尾聲,沒藏黑雲特地派人向大宋送去駱駝馬匹,求取五千多卷的版印大藏經。大宋欣然答應,兩國的關系一時間也緩和不少。
不過這時候,西邊卻傳來急報:沙州刺史被沙州回鹘遺民刺殺,部分回鹘人趁機暴亂,試圖勾結西面接壤的西州回鹘奪取沙州的控制權。
沙州地處河西走廊的最西端,内擁商貿繁榮的敦煌綠洲,外守陽關、玉門關兩座連接西域的關口,自漢代以來就是西域各國與中原往來最重要的樞紐。唐朝後期,藩鎮割據,天下大亂,沙州落入吐蕃之手長達六十餘年。後來張議潮率領漢人起義,從吐蕃手中奪回沙州及整個河西走廊,上表唐廷,受封歸義軍節度使。然而歸義軍一直遭受唐廷猜忌,他們最終也沒能等回大唐盛世。一個漢人政權就這樣在吐蕃、回鹘、于阗、吐谷渾、契丹、黨項各個強悍民族的紛争混戰中孤獨沉浮了近兩百年,直到被沙州回鹘瓦解取代,再被元昊率領的黨項鐵蹄收入大夏版圖。如今過去了二十年,這塊土地依然難以恢複平靜。歸義軍帶領的漢人雖然歸順了夏,回鹘人卻從未停止作亂。元昊後期忙于與宋遼争戰,并未給予沙州太多關注;沒藏兄妹掌權後,也沒有把這裡當回事。
現在沙州突現危機,沒藏兄妹一時也拿不定主意。沒藏訛龐主張出兵鎮壓,讨伐西州回鹘,沒藏黑雲卻因為承天寺還未竣工,不願重開戰火。米禽牧北趁機上書,提出安撫為主,征讨為輔的策略。沙州是個佛教之鄉,更有遠近聞名的莫高窟,無論漢人還是回鹘人大多都笃信佛教,那些回鹘高僧也有極大的号召力。米禽牧北提議,不妨一方面向沙州東面的瓜洲西平軍司增派兵力以備不虞,另一方面則派出朝廷特使,向敦煌禦賜抄錄和翻譯的漢夏雙文大藏經,并出資修繕寺廟佛窟。
他不但自薦做那個特使,還替落瑤乙埋告了假,将他們一同帶上。此去路途遙遠,至少要花幾個月的時間,他可不能把兩個孩子留在沒藏兄妹手裡,徒生枝節。
“爹爹,我們要去哪裡啊?”得知要出遠門的落瑤問他道。
“你不是想做大夏的皇後和将軍嗎?”米禽牧北意味深長地答道,“那你就應該跟爹爹一起去看看大夏的江山和夏國的子民。”
他們從興慶府出發,先是沿着黃河向南,來到應吉裡寨,再沿祁連山脈向西而行。這條路雖然有些繞,但比起從賀蘭山西面直接穿越沙漠戈壁卻好走得多。經書辎重裝了幾大車,一路上都有重兵護衛,行動緩慢,每到一處城池都要停留幾日。到涼州後,米禽牧北還裝模作樣地帶落瑤和乙埋去祁連山腳祭奠“亡妻”,實則是跟寶引未央密會。甘州、肅州和瓜洲的分堂也早已安排了人跟他接頭。他這一路表面上是替朝廷辦事,暗地裡卻是在視察鞏固竹間閣的勢力。落瑤和乙埋倒是很開心,各地都有不同的美景和風土人情,讓他們大開眼界,玩得不亦樂乎。
越往西行,氣候越發幹燥惡劣,景色也越發蒼涼。等他們抵達沙州,腳下所踏已是一望無際的黃沙。可一入敦煌城,溝渠交錯,碧草青青,卻又是一片春意盎然的景象。
然而由于時局不穩,來往敦煌的西域商旅比從前數量大減。鼎盛時期晝暮不歇的繁忙集市,在近幾十年來的戰亂中逐漸蕭條破敗。許多商旅甯願繞道更為難行的青海一線,經過青唐去往大宋。敦煌急需恢複穩定安甯,才能找回往日的榮光。
新任沙州刺史将一行人安頓在了敦煌驿站。長途跋涉了一個多月,米禽牧北宣稱自己水土不服,需要休息幾日,便把兩個孩子交給手下照看,自己躺在驿站裡靜養,隻是偶爾起身用膳。
可真正的米禽牧北,卻在深夜被人接走,以竹間閣主的身份出現在了敦煌城外的一處駐地。燭光搖曳的帳篷裡,候着寶引秀和與幾名親信。
寒暄之後,他在主位上坐下,開口問道:“沙州回鹘的事處理得怎樣了?”
“回閣主,”寶引秀和答道,“沙州回鹘早有行刺造反之心,可他們現在就是一盤散沙,有心無力,我們扮成回鹘人暗殺刺史,隻不過是順水推舟,幫他們達成願望,應當不會有人懷疑。至于那些趁機起事的回鹘人,皆已被我們掌握了底細,都是囊中之物,隻等閣主一聲令下。”
米禽牧北擡起一隻手道:“制造危機,引起朝廷重視,我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沙州與涼州不同,叛軍無地勢可依,難成氣候,倒不必急着剿滅。他們的存在,對竹間閣在沙州的壯大有利無弊。把這些人的底細交給阿沙奇穹就行了。對了,他人呢?你不是聯系上他了嗎?怎麼沒來?”
“屬下正想說這事。”寶引秀和面露焦慮之色,“本來跟他約好今日迎接閣主,可他兩天前被派出關外追拿回鹘奸細,至今音訊全無。”
“兩天都沒回來?”米禽牧北不安起來,“會不會出什麼事了?”
寶引秀和捏了捏拳頭,說道:“等天一亮,我就帶人出關去找他。”
米禽牧北站起身,“我跟你們一起去。”
“閣主别去!”寶引秀和趕緊勸阻,“這些回鹘人的藏身地在玉門關百裡之外,他們所稱的‘雅丹魔鬼城’。那裡寸草不生,沙塵漫天,地貌離奇詭谲,極易迷路,而且大白天都有鬼哭狼号之聲。如果被困在裡面,隻怕會生機渺茫……”
“那我就更要去了。阿沙将軍對我至關重要,我決不允許他有任何閃失。況且你這麼一說,”米禽牧北輕笑一聲,“我倒更想見識見識,這所謂的‘魔鬼城’,究竟有多可怕。”
***
第二日卯時,米禽牧北和寶引秀和帶領十幾名竹間閣刀客從駐地出發。他們扮作黨項騎兵,從敦煌城外圍繞到西北方向的玉門關,用僞造的令牌蒙混了出去。
恰逢破曉時分,一衆人馬身披晨晖向西而行,眼前是一望無際的平坦戈壁。礫石碎土上零零落落生着幾叢荊棘,天地茫茫一片,全都籠罩在灰蒙蒙的黃沙之中。向北邊望去,隐隐約約還能看到一些斷斷續續的“矮牆”。寶引秀和說,那些是早已廢棄的漢長城遺址。
馬蹄揚起的塵土讓米禽牧北呼吸不暢,隻遮住上半張臉的面具起不到任何作用。他捂着嘴幹咳兩聲,不禁感慨道:“果然是春風不度玉門關啊。”
一名男子勒馬靠過來,遞給他一張棕色薄巾,說道:“兄弟,一會兒進了魔鬼城風沙更大,你用這個裹一下頭。”
“多謝。”米禽牧北将薄巾纏在臉上抵擋沙塵,看着比他包得還要嚴實的男子問道,“你好像很熟悉這裡的環境,是本地人?”
那人答道:“沒錯,我叫曹行義,祖祖輩輩都是敦煌人,一個月前剛加入竹間閣。”
“今天帶他來,就是讓他做向導的。”寶引秀和在一旁插話,她自己也蒙上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