捏泥人，胚子并不難，難的是定型。常銘是個野路子，從沒正兒八經燒過瓷，在失敗了兩次之後，店老闆建議他換成水煮，最後才勉強成功。

一路過來，他不斷告訴自己别在意，卻在看到施宇說出這番話之後，才松開拎塑料袋的手。

接踵而至的便是滿心的成就感與慶幸。

幸好選對了，幸好做成了，幸好你喜歡。

過了許久，常銘見施宇還沒有松手的意思，遂推了推他，提醒道：“天太冷，你先回家。”

聞言，施宇立刻松開了他。先是搓了搓常銘的手，又探了探他的額頭，發現溫度有點低後，立馬拉着人往副駕駛走。

“你幹嗎？”常銘警惕地問道。

“回家睡覺。”施宇簡短地回答。

“拉着我做什麼？”常銘無奈地問道。

“你跟我回家睡覺。”

施宇加多三個字，總算表達清楚自己的意思，常銘卻不買賬。

“不去。”

施宇也不理他，直接将人塞進副駕駛。

“施宇。”

常銘提高了音量，但施宇恃寵而驕，哄道：“乖，聽話。”

随後直接将副駕駛的門從外面鎖上，對他這種霸道行徑，常銘簡直哭笑不得。

“睡覺而已，跟綁架似的。”常銘嫌棄道。

“睡覺而已，跟搶親似的。”施宇有樣學樣。

常銘被噎，老實坐住了。施宇得意，回程地車開得飛起。結果一下車，常銘就蹲着路邊幹嘔。

施宇懊惱極了，急切地說道：“對不起，我開太快了。”

常銘擺手，施宇趕忙從後備廂取水和紙巾遞過去。緩了能有十來分鐘，常銘總算恢複了。

“我沒事，和你沒關系，是我晚上吃太多。”常銘解釋道。

施宇還是一臉後悔：“我再也不會開這麼快。”

常銘玩笑道：“或者你還是考個科目一再上路，不然一百二十分都不夠你扣的。”

施宇見他還有心思開玩笑，心暫時放回肚子裡，臉上卻依舊布滿擔憂：“我們去醫院，好不好？這學期課基本結束，考試下學期會有補考。”

“但是補考的成績不能評獎學金。”常銘平靜地說道。

施宇張了張嘴，到底沒把“不要獎學金”“我給你錢”這些話說出口。

常銘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覺得違和又好笑。他不自覺地捏了下施宇的臉，道：“别想太多，我們進屋吧，外面有點冷。”

“嗯。”施宇被常銘牽進了自家門。

剛進屋，施宇突然想起什麼，讓常銘在門口等自己不要動，然後一溜煙地跑上了樓。

常銘在原地站了會兒，被巡邏的保安看了幾眼後，他又走了出去。

夜雖冷，但施家燈火通明。

别墅前的庭院有四五個操場那麼大，花園草坪水池，一應俱全。盛開的山茶花紅彤彤的一片，煞是嬌豔。通往别墅大門的兩排羅馬柱上，整齊擺放着兩排君子蘭，在冷風中搖曳生姿。再往近看，臘梅含苞待放，已有傲雪淩霜之态。

原來這就是花仙子的“原型”。常銘笑了笑，仰頭看着身後的别墅。

老紅色的磚牆，與彩色琉璃窗交相輝映，奏響時間的歌謠。半圓拱形的大門氣勢恢宏，蜿蜒曲折的露天樓梯，像随時會有公主拎着裙擺踩着水晶鞋跑下來。

這是施宇的家，是一座雕欄玉砌的城堡。

常銘收回了視線，靜靜等着施宇。

不遠處的大門再次敞開，門内的富麗堂皇映入眼簾，水晶吊燈晃得人眼花缭亂，那些身着統一制服的人來來往往，顯然正在準備一場重要的宴會。在他們中間，一個身影披光奔來，他總是那麼耀眼，一出現就吸引你全部的目光。

施宇匆匆跑過來，将手中羽絨服套在常銘身上，“怎麼出來了，外面這麼冷。”

“你好歹穿個外套。”說完，常銘想把身上的羽絨服還給他。

施宇按住了他的手，不讓他脫。

常銘不明所以，施宇故作神秘：“這件衣服，隻有你能穿。”

常銘玩笑道：“什麼衣服隻有我能穿，寫我名字了？”

“你真聰明。”施宇誇道。

常銘笑容一僵。他看見施宇拉着他的手，牽引着他去找專屬于他的印記。

一個人物小像，用紅色的線繡在衣領内側。

純白的羽絨服，這一抹紅色躍然紙上，觸筆肆意又不失精準，像是畫了千萬遍，已經熟悉到能一筆和成。隻有用手摸的時候才發現這是用絲線一針一針繡上去的，常銘想象不出那針和那線會有多細。

他見過這幅小像，很多次，在課堂上，在圖書館，在施宇的各科教材和筆記本上面……

一時間，常銘分不清自己是什麼心情。

感動嗎？

感動的，但也很沉重，他感覺脊梁快壓得撐不住了，偏偏這個時候施宇還問他“喜歡嗎”。

喜歡，喜歡的。

摸着這軟如白雲、輕如羽翼的羽絨服，常銘心中那點“喜歡”被刻進骨子裡的“吝啬”吞噬得一幹二淨，隻剩下滿腹的“不值得”“不劃算”“太浪費”引發的罪惡感。

他想脫下這件衣服，他想離開這個地方。

他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

來的喜悅，逃得狼狽。

留下一個愣神的施宇，和一件沾了灰的衣服。

突然，庭院燈全滅了，常銘眼前一片漆黑，慌亂的腳頓在原地，手下意識亂抓，然後被握住了。

隻一瞬間，一束白光從庭院中心射出，常銘想要閉眼，卻已經被人按進懷裡，避開了強光的照射。耳邊傳來微弱水流聲，常銘緩緩睜開雙眼，目光所及是耀眼的圓盤。一陣音樂傳來，空氣突然多了些水汽，水流随着音樂從地下緩緩升起。

宛如衣袂飄飄的舞者，婀娜多姿，伴着音樂，在空中沉醉。觀賞者不知不覺被他們吸引，仿佛置身于金碧輝煌的宮殿，飲着美酒，賞着美人，無憂無慮。音樂的節奏開始加快，鳳箫鸾管變成了铿锵頓挫的金戈之聲，妖媚的舞者也換成了英勇的武士，他們吹着号角，舉着長槍，沖鋒陷陣，保家衛國。

金戈鐵馬之後，便是得之不易的甯靜。那一腔熱血逐漸冷去，耳邊傳來了高山流水的聲音，漸漸地，八音疊奏，鼓樂齊鳴。仿佛彙集了塵世間所有美妙的音色，共奏這一曲“生日快樂”。

美麗的水舞即将落幕，絢爛的煙火接踵而至，一朵接着一朵，照亮半個北京城。到最後，百花齊放，拼湊出“祝我們生日快樂”七個大字。

“生日快樂。”

耳邊适時響起這四個字，常銘神色淡淡的，隻是靜靜地待在施宇的懷裡，看繁華落幕，那個像火爐一樣的懷抱漸漸冷得像冰窟。施宇在看到常銘波瀾不驚的面孔後，緩慢地，艱難地，松開了他。

世界安靜了，常銘隻想逃離這個讓他“負債累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