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李衛東發來的信息顯示常銘最後坐地鐵到了邊郊的大運河站,然後再無下文,李衛東猜測常銘是去蘇杭旅遊了。
隻有施宇知道,常銘不是去旅遊,而是逃債去了。
逃離他這筆情債。
他愛的人,同樣了解他,所以用最原始的方法逃離他,讓他無迹可尋。
後來,他白天按照舒莉的安排參加各種考試,晚上就回到出租房繼續等常銘回家。他還會繼續給常笙打電話,打着寒暄的旗号了解常銘的動态。常笙在接到他第二通電話的時候就意識到出問題了,但她沒有多問,因為施宇更像被抛棄的那方。
到了第四天,施宇發現常笙的電話也打不通了。他當時就打了常銘的手機,卻依然顯示關機。他不知道常銘和常笙說了什麼,也不知道常銘是如何聯系常笙的,他隻知道常銘在斬斷他們之間的線。
施宇慌了,他焦慮地在客廳和卧室走來走去,然後決定買票去渝城。可他前腳剛買完票,後腳就收到了退票信息。無論在哪個平台,甚至火車票都是秒退。他思索片刻,撥通了李衛東的電話。
“少爺,是夫人讓技術部實時關注您的消費信息。”
施宇一句話都沒說,挂斷了電話。他曾經鋪在常銘身上的天羅地網,罩在自己身上時才覺得令人窒息。
“對不起。”施宇向黑暗道歉。
他點進社交平台,寫道:【對不起,銘銘,我保證再也不會在你的手機上安定位系統,保證再也不會讓人改你的車票,保證再也不會随意查你的行蹤。我知道錯了,我一定會改的,你原諒我,好不好?不要抛棄我,不要不愛我,好不好?】
“!”
消息發送失敗,常銘把他拉黑了。
施宇隻覺得一股涼水,從頭澆到了腳底。他連忙給常銘打電話,發現機械的女音提示他撥打的是空号。他不甘心,重新打開短信,他甚至都想不到複制粘貼,一字一字地又打了一遍。
依然,發送失敗。
施宇癱坐在地,雙膝慢慢彎曲,雙手撐在上面抱着頭,閉上眼睛,大腦一片空白。過了不知道多久,他猛然睜開眼睛,撐着牆壁爬起來,跑到書桌前打開電腦,果然在浏覽器裡找到了常銘的郵箱地址。他隻看了一眼就記下了那一串字母,登上自己的郵箱後機械地打出那段話,點擊發送。
“叮咚”
發送成功的聲音響起那一刻,施宇幾乎是狂喜的,就像絕處逢生。可很快,他便冷靜下來,意識到剛才的行為有多愚蠢。
他立即寫下一份新的郵件:【銘銘,你别拉黑我,我不再打擾你,21号我就會去劍橋,這一去不知道何時才能再見面,所以我想那天你能不能去機場送送我?哪怕隻是遠遠地,遠遠地讓我看你一眼,可以嗎?銘銘,如果你不想聯系,那我們就不聯系。等我畢業回國,如果你還愛我,就來找我,好不好?或者,至少不要拒絕我去找你?如果你不愛我了也沒關系,我希望你幸福,我想看見你幸福,我可以在你每個幸福時刻隻當一名嘉賓,到那時你一定要記得給我發邀請函。不,我才不做什麼嘉賓,我也不要什麼邀請函。常銘你記住,我們沒有分手!】
漆黑的卧室,電腦光反射在施宇的臉上,照出他臉上的偏執。敲完最後一個字,他的手在發送上停留了很久,最後挪到删除鍵,删掉了最後兩句話,這才點擊發送。
更愛更卑微。
施宇漸漸意識到,也許常銘沒有那麼愛他。
但他堅信常銘是愛他的,至少曾經愛過,這就夠了。
令人讨厭的“!”再次出現,施宇的卑微沒能送達。他的手觸碰鍵盤的時候都在哆嗦,他換了一個郵箱号,删掉了他的卑微大論,隻留下了一行字:
我不會再打擾你。
這一次,“叮咚”聲又響起。他沒再試探常銘是否會再拉黑,也不知道常銘會不會注銷這個郵箱,隻是看着那一串英文字母,纏住這條最後的線。
是長命百歲,不是長冥不醒。
他說的話,常銘有記得。
他還是那樣,愛得吝啬,又愛得認真。
***
七月十四日,星期一,劍橋大學的最後一場面試時間。
舒莉一大早就找來了出租房,敲門無人應,直接掏出她偷摸配的鑰匙把門打開。她開門的那一瞬間,聽見屋裡傳來“噼裡啪啦”一陣桌椅倒地的聲音,她急忙推開門,就在那一瞬間,她見證了施宇的眼睛從光彩四溢急轉直下,變成空洞無神。然後她看見施宇抱着一台筆記本,靠着牆根席地坐下,兩眼直愣愣地看着屏幕。
舒莉還以為他熬夜複習考試了,很是欣慰道:“兒子,你還是那麼用功,一點都不用爸爸媽媽操心,面試準備得怎麼樣了?下午肯定沒問題吧?”
舒莉說着,走到了施宇身邊,當她看見黑屏的電腦時,笑容僵了僵,心陣陣抽痛,但她還是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笑道:“沒事,複習累了就休息休息,不用緊張,時間還早,要不你去睡一覺吧,媽媽在這守着你,不會讓你錯過面試的。”
施宇卻像個木偶一樣,對她的聲音毫無反應。
“兒子?”
舒莉溫柔地喊了一聲,施宇依然沒有擡頭看她。舒莉立即慌了,蹲下身急忙摸他的額頭,焦急地喊道:
“兒子,大宇,你怎麼了?媽媽來了,你看媽媽一眼,啊?”
施宇眨眼的頻率都變得非常低,他的顴骨突出,臉頰明顯凹陷下去,舒莉顫抖的手撫摸着施宇消瘦的臉頰,眼淚“唰”就下來了,“兒子,你别吓媽媽,你心裡難受都說出來,不要這樣折磨自己,折磨媽媽,媽媽會很心疼的。”
舒莉的眼淚終于讓施宇得以片刻清醒,他開口喊了一聲“媽”,聲音啞得幾乎聽不清。
舒莉趕忙擦掉眼淚,應道:“哎,乖兒子,媽媽在,跟媽媽回家吧?”
施宇右手抱着電腦,左手撐着地,想要站起來。但他已經兩天沒有吃喝,雙手根本沒有力氣,勉強離地半寸又摔了下去。
“摔疼沒?”舒莉急道:“你要做什麼?媽媽幫你。”
施宇沒讓舒莉扶他,他依然左手扶着地,癱在地上的雙腿彎曲,跪着爬了起來,電腦穩穩地抱在懷裡。
“媽,您先回家,我想睡覺。”施宇有氣無力道。
“好好,你睡覺,媽媽在這陪着你。”舒莉急道。
“媽。”施宇用力喊了聲,疲憊道:“您先回家。”
舒莉還想堅持,施宇突然看向門口,癡癡道:“您在這裡,常銘不敢回來。”
“啪!”
舒莉終于給了施宇一巴掌,她沒用多少力,但施宇竟被她扇倒在地。看到昔日強壯的兒子弱成這樣,舒莉即心痛又氣憤。她深吸一口氣,擦掉臉頰上的眼淚,伸手去扶他弱不禁風的兒子。
“起來,媽媽跟你好好談談。”
施宇呆呆地被扶起,臉上沒有半點被扇耳光的屈辱感,隻有折疊好差點摔在地上的筆記本電腦,然後更緊地抱着。
舒莉把施宇扶到床邊,整理着他亂糟糟的頭發,耐心道:“兒子,喜歡一個人沒有錯,但是喜歡一個人不能失去自我。人要先愛己,方能愛他人。你這樣糟踐自己,常銘他看不見,看見的隻有我,為你傷心難過的也隻有我,最愛你的媽媽。”
“寶貝,我們不要為了一些終将會離開的人,害那些會永遠在你身邊,永遠最在乎你的人難過,好不好?”
舒莉說着說着,眼淚又掉下來了。施宇伸出手,幫舒莉擦掉眼淚。
“對不起,媽。”
舒莉以為施宇聽進去了,立馬握住他的手,笑道:“沒事,兒子,媽媽永遠會原諒你,因為你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們之間是血脈相通的。”
施宇聽到這裡,抽出了自己的手。
“兒子?”舒莉疑惑地叫道。
施宇雙手抱着電腦,下巴搭在上面,喃喃道:“媽媽,愛一個沒有血緣關系的人也是可以愛到骨肉裡去。我愛常銘,對他的愛已經變成了我的血肉,我的靈魂。别人打他的時候,就像在割我的肉。别人辱他的時候,就像在踐踏我的靈魂。現在他消失了,要永遠離開我了,媽媽,我覺得我的身體好痛,我覺得我的靈魂都空了。”
“你在說什麼!”舒莉根本無法理解道:“常銘是給你洗腦了嗎?還是他給你下蠱吃藥,你那麼聰明的一個孩子,怎麼會為了一個騙子,一個男人半死不活的?媽媽養你十八年容易嗎?你這樣對得起我嗎?”
“對不起,媽。”施宇覺得很累,他強撐着眼睛和舒莉保證:“我會好的,給我一點時間。”
“要多久?”舒莉語氣不佳道:“下午四點約了劍橋那邊的老師面試。”
“媽,我不想出國。”施宇突然道。
“你說什麼?”舒莉氣得直接從床上彈起來,怒道:“施宇,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你難道真的要為一個抛棄你的人葬送自己的前程嗎?”
施宇不急不慢道:“我不會葬送自己的前程,我隻是不想出國,從很早之前就不想。同意出國也隻是想逃避,但現在已經沒有逃避的不必要了。”
舒莉聽到這句話,心裡舒坦些,耐心等他說完。施宇緩了口氣,繼續道:“我喜歡我的國家,我的學校,我的老師,我的同學,我在這裡可以學得很快樂。”
“呵呵,快樂。”舒莉難掩失望:“快樂有什麼用,快樂能寫上你的簡介嗎?不能,但是海外留學經曆可以。快樂能讓你拿諾貝爾生物學獎嗎?也不行,要到劍橋牛津才可能。快樂能幫你守住首富的地位嗎?太難了,但是國外的資本家就能輕易幫上忙。”
舒莉冷哼一聲,繼續道:“看來我以前把你教得太天真了,留學沒得商量,今天下午的面試你不去也得去。”
施宇閉上眼睛的時間越來越長,他長歎一口氣,妥協道:“我去參加,您放心,我送您離開。”
“不用了,我自己走。”舒莉拎包起身,不放心地回頭:“你确定自己能搞定?”
“嗯。”施宇道:“媽,再見。”
舒莉見他這樣還不忘禮貌,稍微放心了一些,叮囑道:“下午四點面試,别睡過頭了。”
施宇垂着頭,沒有答話。舒莉踩着高跟鞋,不滿地離開了。一出門,她就給心理醫生打了電話,自作主張地替施宇約了晚上的心理咨詢。
房間恢複安靜,施宇抱着電腦慢吞吞地在床上躺下,他弓着腰蜷着雙腿,蹭了蹭筆記本的邊緣,閉上眼沉沉睡去。
下午四點,施宇西裝革履地出現在了面試視頻裡面。舒莉不知采取了什麼手段,也全程參與了這場線上面試。施宇沒有敷衍了事,盡管他的腦袋“嗡嗡”作響,但那些問題的答案幾乎已經形成了聲帶記憶,無需思考就順着舌尖滑出來。
漫長的一個小時結束,看舒莉的表情他應該表現正常。施宇松了一口氣,等國外的面試官退場,他也準備退出時,被舒莉告知晚上有心理咨詢,讓他回家。
施宇的手死死地捏住電腦屏幕,艱難地“嗯”了一聲,提出唯一的要求,“線上吧。”
舒莉通過面試已經對他放心了許多,痛快答應,并解釋道:“兒子,媽媽不是覺得你有什麼問題,就是請心理咨詢師幫幫你,讓你的心情快點好起來。”
“謝謝媽。”
施宇說完,保持着微笑,等舒莉下了線才放平嘴角。然後他就像一個毒瘾發作的人,着急地打開浏覽器,登上郵箱,盯着發件箱最上面的郵箱,排解他心中的壓抑。就這樣從下午五點坐到晚上七點,心理咨詢師上線。
“你怎麼穿着西服?”醫生問道。
“下午面試完沒得及換。”施宇答道。
“優秀的孩子果然都很忙。”醫生感慨一句,道:“那我們開始吧,我問你幾個問題,你要如實作答。”
“嗯。”
施宇的腦子還停留在上一句,他已經害長輩擔心得請心理醫生了,哪裡算得上優秀。
也是為了配上這個評價,施宇整個咨詢過程都很配合。會将他被抛棄、被要求送出國,他的難過、不安和焦慮都告訴醫生,而醫生也對他進行很專業疏導。咨詢結束後,施宇确實覺得輕松很多,當即便換下了礙事的西裝,為自己煮了一碗陽春面,洗了個幹淨的澡,然後抱着電腦睡下了。
不知道心理咨詢師是怎麼跟舒莉說的,反正成功換取了一個星期的獨處時間。施宇就在這座小小的出租房裡,每天早起買菜,做好一日三餐,打掃打掃房間,把衣櫥整理了一遍又一遍,被子曬了一天又一天。每晚都在一片溫暖中,抱着電腦入睡。
就像常銘還在,就像常銘會回來。
劍橋的錄取通知書很快寄了過來,計劃離開的日子近了。施宇卻突然變了卦,躲在他的桃花源裡,不願出去。舒莉來勸過,施廣善和施魅也來過,甚至甄巢都來了好幾回,但是沒有用,施宇就像把這段時間憋着的叛逆一下子全部爆發。
他依然像無人打擾般,過着每一天,會在出門的時候說“我走了”,回家的時候說“我回來了”,沉浸在虛假的幸福裡,不願醒來。
原計劃出國的21号已經過去半個多月,施宇還那樣,舒莉終于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她讓李衛東給常銘打了個電話。常銘隻說了一句“知道了”就挂斷了電話,冷漠地像在說“少煩我”。舒莉氣得對着挂斷的電話罵了十幾分鐘,更為向常銘低頭的行為感到恥辱。
又束手無策地過了三天,就在舒莉打算直接将施宇捆出國時,李衛東收到了常銘發來的一條短信,上面寫道:
你們别逼他。
李衛東再回過去,電話已經關機了。
此時的出租屋裡也迎來了一位稀客。
施宇正在廚房包餃子,他聽見鑰匙開門聲,背對着直接道:“媽,我還不想出國,您别催我。”
“喲,這麼客氣呢?”
施宇聞聲回頭:“怎麼是你?你為什麼會有鑰匙?甄巢叫你來的?”
“一見面就這麼多問題,你就這麼待客啊。”來人走到廚房,打開翻滾的鍋蓋:“煮餃子呢,多放幾個,中午我陪你吃。”
說話間,來人已經撚起一個餃子扔進還沒開的水裡。
“金銀銀!”
“别這麼小氣嘛!”金銀銀拍了拍手,道:“知道你想煮給常銘吃,可是他叫我來了啊,還千裡迢迢把鑰匙寄給我,這餃子難道不也是一并給我的意思嗎?”
施宇手中的餃子被他捏爛了。
“記得多下幾個,出國後吃一口可就不容易了。”
金銀銀撂下這句話,就像進新房的女主人,這看一看,那摸一摸,時不時還嫌棄幾句。
“這茶幾顔色太暗,不夠時尚。”
“這窗簾怎麼是個綠色,也太土了,要換。”
“這床上墊的這是什麼?涼席嗎?趕緊撤了去,太廉價了!要換成絲綢的床單和被褥,這樣夏天蓋着親膚又涼爽。”
“……”
“他讓你來做什麼?”施宇打斷她的挑三揀四,直接問道。
金銀銀充耳不聞,直接動手開始扯涼席,并且把施宇剛收回來的夏涼被也直接扔在地上。緊接着金銀銀又打開他的衣櫃。
“你這都在哪兒買的地攤貨,這……這是人穿的嗎?”
金銀銀用手指夾出一件T恤,那是施宇有一天接常銘下班,兩個人在大橋市場買的情侶裝,這是他的那件。施宇趕忙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奪過那件T恤,單手拍上衣櫃門。
“他讓你來做什麼?”
金銀銀仰頭看着他,撒嬌道:“我餓了。”
施宇不理會,金銀銀幽幽道:“我這人餓不得,一餓就記性不好。這要是萬一把常銘交代的事情給餓忘了,可咋整?”
施宇攥緊手中T恤,深吸一口氣,吐出後拍了拍它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塵,重新将它用衣架撐好挂回衣櫃,回到廚房從壁櫃裡翻出一桶方便面扔給金銀銀。
“我去,明明有餃子你讓我吃這個?”金銀銀無語道。
施宇面無表情地看着她,金銀銀聳了聳肩膀:“好吧,這是你請我吃的第一頓飯,我還是挺高興的。熱水呢?”
“算了,我自己燒。”
金銀銀重新打開天然氣竈,動作熟練,她自誇道:“别看長着一副嬌小姐的模樣,其實也很賢惠的。”
施宇強忍着私人領地被侵占的不适,拆下圍裙,回到卧室打開電腦,不安地輸入那個郵箱,當它沒有顯示“已注銷”時,略微松了口氣。關上電腦,帶着出了房間,順便反鎖了房間的門。
“好香啊,想不想嘗嘗我的廚藝?”
金銀銀用碗撐着煮好的泡面,手裡還握着一雙筷子,這讓施宇非常不适,他焦躁地撫摸着筆記本的邊線。
“我看見你家櫥櫃裡有好多奶粉和蜂蜜,沒想到你這麼大還喜歡喝甜奶,要不要給你泡一杯?”金銀銀問道。
施宇沒搭理她,金銀銀翻了個白眼:“看來不提常銘你是不會跟我說話了。”
施宇握緊了筆記本:“他說什麼?”
金銀銀吃了兩根泡面就放棄了,優雅地擦幹淨嘴唇,又從包裡掏出唇膏和口紅,補好妝對着鏡子欣賞完美顔,突然起身又往卧室走去。
“哎,這門怎麼鎖上了。”
施宇冷眼看着她,金銀銀催道:“趕緊打開啊,不然我怎麼幫他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