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雨來勢洶洶,落得又急又漫長。
木炭上最後一絲火星湮于灰燼間,鍋子裡骨湯也再騰不起一縷熱氣,滿池夏荷被砸得東倒西歪,美景驟變慘景,大雨依舊無要停下的意思。
憂再耽擱下去,晚些時候路上恐有積水泥坑,不易驅車,即便她們相談甚歡,安子夜也沒再多留人,差念春将馮言君主仆送出府。姑娘自己亦一腳深一腳淺地回了鏡霄苑。
安子夜已不打算再冒雨去清月閣。
待飛螢燒好熱水送進,她洗去一身雨水潮濕氣後,便抱起書卷披着小毛毯懶洋洋窩在了美人榻上。
天灰蒙蒙的,雨滴聲穿過寬闊寂靜的廊檐再傳至屋内,敲落在耳畔,竟有種别樣的催眠之效。
不自覺間姑娘便阖眸睡了過去,怕驚擾主子休憩,飛螢一衆見狀也輕步退出屋子。
本就吃飽喝足,熱水又将身子給捂暖,是以姑娘這一覺睡得頗為香甜,書卷失了氣力支撐終于再挂不住,由她掌心滑開,順着毛毯垂落,磕上榻沿,再被撞飛出去。
就在将要重重砸地那一瞬,一隻手忽地伸來穩穩接住。
裴甯軒直起腰。
青年将書卷端在掌心間翻看,須臾後合上書頁,走至榻前,望着睡得乖巧娴靜的姑娘勾起唇。
她何時起又對草藥感興趣了?
莫非……還是為着他的病症?
頃刻間,青年英挺的眉尾就險些要挂不住他這濃沉笑意。
葉羽默不作聲候在門外,久久,仍沒等到指示,忍不住偷偷睨了主子好幾眼。
他倒是無意去擾王爺的好心情,但這具棋盤乃至棋子皆是拿玉石鑿的,死沉死沉,即便他是習武之人,也遭不住這麼折騰不是?
“王爺?這棋……”
聞聲,裴甯軒神色略略收斂,側身揚了揚下巴,朝葉羽示意近旁的那張桌子。少年如釋重負,闊步入内将棋盤放下,接着又趕緊退出去。
雨勢漸小,夜幕悄無聲息落下。
安子夜是在一陣極輕卻極具節奏感的嘀嗒聲裡醒來,掀開眼簾,瞧見的便是青年正專注棋局的側影。
姑娘眨了眨眼,露出困惑之色。
他怎麼來了?
感知到她的目光,裴甯軒将要落子的手一頓,轉臉看來。
“王妃醒了?”
姑娘不答,稍稍顯懵乎的睡眼靜靜盯着他看。青年失笑,出聲解她疑惑:“本王欲尋人對弈,就想到王妃了。”
淺吸一口糅雜有燭火暖意的空氣,安子夜将身子往上撐了撐,裹着毯子坐好。
“王爺不喜單人對弈?”
“未免孤寂。”
她露出一抹錯愕的笑,“原來王爺也會怕寂寞。”
“本王也是肉體凡胎,能有何不同?”
裴甯軒說話間已徑自搬了炕桌來,立在榻前俯看她,旨在征求她同意,颀長身軀投下的暗影将安子夜完完全全給籠罩在裡。
姑娘往旁挪些許,将毯子往懷裡扯,給他騰出空地兒來。
“王妃執哪一方?”
“我執黑。”安子夜不經猶豫便伸臂攬過黑棋盒。
青年噙笑示意她先行。
姑娘照舊是占據了“天元”一位。
裴甯軒跟在後也落子,“王妃今日怎地這般爽快?既不回拒,也不提要求了。”
“我上回倒是拒了,提了,王爺今日不還是找上門了?無用之功,做了也嫌麻煩。”
“王妃果真乃豁達之人。”
安子夜眼皮子一掀,沒好氣地剜了對面一眼。
雨夜總是格外黑沉,像一捧濃墨随意糊在窗外,襯得燭火搖曳的屋子格外叫人安心。
雨聲輕了不少,常常能被落子聲給淹沒。
裴甯軒的視線從棋盤,挪至姑娘身上,沉默一晌子。
“王妃和馮二姑娘倒十分意氣相投,今日聚一起,又是賞花又是吃暖鍋子的。”
“果然,王爺前來不單單是為下棋。”
“……你莫要每次都誤解本王的話,信口一問罷了,并無它意,王妃也可不答。”
誤會嗎?
安子夜擡頭,仔細端詳起青年,好像确實能從他眉宇間品出一絲一許委屈?
真叫人好陌生。
她沒敢多看,挪開眼。
“沒什麼不好說的,她是專程來感謝我那日提點她。”
說及此,安子夜下意識補道:“想來太子那一招已對她無用,甚至還适得其反,馮家大抵是不會再投靠皇後了。”
“本王說過了,并非是為打聽這些。”
“好好好,是我失言了,王爺莫怪,該你落子了。”
“……”
她好像是在認錯,但不知何故,裴甯軒觀那模樣聽那話,非但沒覺得好受些,反而胸口郁結更深。
青年抿唇,悶聲撚子落下。
“嗯?”
安子夜略略歪頭。
一雙澄澈無比的琥珀眸子死死盯住棋盤,眨也不眨。
初時她以為看錯。
再瞧,更是滿頭霧水。
怎麼會落在那裡?這是什麼新戰術?還是說,裴狐狸給她設了陷阱,在等她跳?
她擡眼,微眯,開始細細打量對面人。青年此刻也在觀望棋盤,神色淡然捉不到丁點異常,察覺她的視線時回望來,溫溫一笑。
相視幾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