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發生了什麼呢?其實黃蓉不大想談了。後面發生的事兒哪怕她不說郭靖也是知道的,無非是她與穆家父女一同去了中都、遇上了他和完顔康雲雲。
少年子弟江湖老啊,她想起來十五年前分别時,紀遷千忽然這麼感慨道。他那時頭發又長了一點點,丁靈琳看着心癢,就拉着葉開一人一邊給他編了兩條短短麻花辮,叫他看上去十分俏皮。所以哪怕說着略帶沉重的話題,氣氛也嚴肅不大起來。
路小佳跟往常一樣一臉慈愛地看着布袋裡的花生,聞言擡頭看瘋子一般看着紀遷千,道:“你莫不是背經書背得眼睛出了問題,在場哪個少年老了?”
葉開搖搖頭歎道:“你忘了,他眼睛本就不好。”
紀遷千氣得要給他們一拳,卻被尹志平以“你打不過”給輕易攔下。穆念慈坐在楊鐵心拉過來的牛車後,本還有些與友人分别的愁思,見眼下這一幕直接破了功,笑得直不起腰。
楊鐵心在牛車上捆好物件,翻身下車拍拍手道:“小紀這句詞好。下句是什麼?”
紀遷千摸了摸鼻子,嘿嘿一笑:“下句啊……尹哥,你說是啥?”
尹志平絲毫不意外他拿自己開刀,但他因這好句還是願意思索一番。他把手中拂塵搭在右臂,道:“少年子弟江湖老,清淨道人出紅塵……你不要這樣看我,你明明連對句都不會。”
紀遷千呵呵兩聲:“這也忒平平無奇,但道來道去的确是你風格。葉開你呢?”
葉開是小李探花的弟子,想來他也學了李尋歡一肚子的“不合時宜”。但迎着他們期待的目光,他卻苦笑道:“昔年千面公子王憐花便擅長此道,小李探花也是出口成章。而我——隻想喝杯酒。”
他似乎總是有這個年紀不該有的憂慮心事,但他看向友人時,那雙眼睛卻又是永遠清澈的。他道:“少年子弟江湖老——而有些人的心永遠年輕。”
丁靈琳笑問:“與李尋歡一樣嗎?”
葉開道:“與李尋歡一樣!”
紀遷千拍手:“好的下一個!别聊了他一聊他師父就沒完沒了日夜不停……”
路小佳和丁靈琳兄妹二人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道:“我不會,我不對!”
于是這餞别的酒令到了穆家父女身上。楊鐵心說的是“少年子弟江湖老,貧賤夫妻百事哀”,而穆念慈則看了看衆人,微微思索便笑答“少年子弟江湖老,不信人間有别離”。
黃蓉見輪到了自己,皺眉思考。黃藥師常教她念詩詞,故而她心裡閃過了無數詩句,卻都被她一一否決。最後她搖了搖頭道:“我不喜歡這句詩。少年就該是少年時,哪來甚麼江湖老。少年的故事就讓它停在少年的歲月,往後的事兒人們不愛聽啦!”
紀遷千微微一怔,繼而笑得很開心,要尹志平扶住才能勉強站穩。他笑得眼淚都要出來了,才捂着嘴輕咳兩聲道:“不愧是咱黃老大、花生幫的黃舵主。我本來……”
他笑着擡頭看向各位,忽然像朗誦一般端起聲音:“[花開花落,花落花開,少年子弟江湖老,紅顔少女的鬓邊終于也見到了白發]……”
葉開輕輕啊了聲,冥冥中對出了那句詩:“……所以是紅粉佳人兩鬓斑。”
聽上去是好可憐的歲月匆匆美人垂暮,黃蓉聽得很難過,想要再問什麼,紀遷千卻拉了拉尹志平,二人行了禮,便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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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黃蓉三十歲。她在夜裡睡不着,睜眼便是漆黑一片。她沉默了很久,忽然輕手輕腳地起身,繞過熟睡的郭靖,穿上鞋便要出門。
夜裡靜谧。臘月裡的桃花島很冷,她裹着一件氅衣,也不用提燈,摸黑就往書房處繞。書房外有啞奴十年如一日點着的燈燭,她拿在手裡進了屋,點亮桌上的燈,凝視起桌上的信。
快除夕了。幾個月前紀遷千奉師命前去山西追尋李莫愁,雖是如此,這人還是隔半月就與她同次信。她翻了翻桌上堆砌的信紙,冬月初一,冬月十五,冬月三十,臘月初一……
再過三日就是除夕。黃蓉皺眉思索。重陽宮雖在除夕前三日有考查弟子功夫的習慣,但不論再忙,紀遷千這月都不可能隻送來一封信。最後一封信還是他說要回終南山,他回去之後怎麼遲遲沒有消息?
燭光搖曳,黃蓉看着信紙上的燈影,忽然想起來了十四年前最後一次見到穆念慈的場景。
抱着幼子的穆念慈與她和郭靖禮節性地客套幾句,臉上沒有笑意。她最後一眼看向的是黃蓉,黃蓉那時不過十六,不知道為什麼穆姐姐看自己這般認真,如今一想,穆念慈那時是想記住自己的朋友面容。
然後穆念慈轉身離開,至死也沒有再與他們聯系。
……少年子弟江湖老啊。她耳邊似乎又響起了紀遷千當年的低語。紅粉佳人兩鬓斑嗎?不——佳人早逝。紀遷千是把自己的無盡思念投向了楊過。
黃蓉沉默着,忽然拿起一旁的筆,沾了白日裡磨出卻遲遲沒用上的墨。她抽出信箋中的一灑金空白的紙,不寫某某見安,也不寫某某緻上,她隻寫了三個字。
你人呢?
寫罷她拈紙吹幹,卷成小紙卷,走到窗邊打了聲哨。哨聲環繞在桃花島上,沒過一會兒就有鳥鳴回應,兩隻白雕落在窗前,歪着腦袋瞧她,似乎非要她解釋為何大晚上要尋它們。
“抱歉啦,回頭給你們找好吃的。”
黃蓉略帶歉意地摸了摸兩隻雕兒的頭,然後将信綁在雌雕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