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行雲匆匆走進内室,對崔韻時禀道:“夫人,方才元若傳來口信,說公子晚上不回來了,今晚的家宴,你記着顧好老夫人與三小姐,招待好謝五娘一家便是。”
話音落下,崔韻時沒說什麼,芳洲已經氣惱得不行。
“今日是中秋,為了這一晚的家宴,夫人做了半個月的準備,公子怎麼說不回就不回。”
“何況今日還是夫人的生辰,這樣的日子公子也缺席,也太不顧及你的體面了。”芳洲抱怨着,拉下竹簾遮擋自左而來的日光。
然而正對着梳妝台還有一扇大大的窗。
日光依舊透過窗格照進來,明明暗暗的光影落在崔韻時臉上,将她平靜的表情割裂成均勻的六片。
“元若可有說夫君被何事絆住手腳,他為何不回府?”
崔韻時的語氣卻很溫柔,說到夫君的時候,好像把這兩個字含在嘴裡,又好似要把這兩個字咬碎。
行雲猶豫了下,還是說了:“二姑奶奶昨夜與夫君又大吵一架,連夜離府,元若說公子為了讓二姑奶奶寬心,帶她出城去清淨山别苑賞花遊玩去了。”
崔韻時挑了挑半邊眉毛。
謝流忱就為了這件事,就把一家子抛下,家宴也不來,隻給她一句顧好老夫人與三小姐,招待好謝五娘一家的交代。
他要是真把家人看得那般重,合家團圓的日子,他就不該缺席。
可要說他不看重家人,他又能為二妹妹抛下所有事,隻陪着她舒解心結,哄她開懷。
崔韻時笑得很淡,其實他隻是在意二妹妹一個人罷了。
這麼多年來,這樣的事發生過太多回。
她的新婚之夜,謝流忱剛一進門,兩人交杯酒都沒喝,就被在外不斷敲門的謝燕拾侍女打斷。
他推開門,便見一身紅衣的謝燕拾在他面前轉了個圈,柔軟繁複的裙擺像花朵一樣盛開。
她揮舞着手裡兩支小小的煙火棒:“長兄,我們去放焰火吧,我想到小時候元日,我們一起玩這個,突然就很想再玩一回,還有……”
謝燕拾擡起頭,眼睛亮晶晶的:“我也很想見你,剛才你在前廳與人敬酒,轉了一圈,你都沒發現我在哪。”
“你躲在那扇繡着秋浦歌的屏風後頭,中間探頭看了我六回,想不發現你也很難。”
“那長兄就是故意裝作沒在找我。”謝燕拾驚喜道。
兩人旁若無人地說了會話,這時候謝燕拾好像才發現她這個新娘的存在一樣,問:“我把長兄借走一晚,大嫂不會不高興吧?”
崔韻時笑了,她想說,你是在明知故問嗎?
“我高不高興不重要,隻是洞房花燭夜,不好如此。”她委婉地說,也将此事視作一種簡單的試探,她想要的是一個能給她尊重和體面的夫君。
如果新婚之夜他就不給她顔面,今後的日子難道就會好上多少嗎?
她垂手立在那裡,等着看謝流忱的反應。
“你先回房休息吧,不必等我。”謝流忱開口了,聲音溫溫柔柔,被風送入她耳中時,卻比夜風還要冷上幾分。
不等崔韻時說話,謝燕拾就歡呼起來:“長兄,你待我真好!我們這就走吧!”
她抱住謝流忱手臂,他紅色的喜服映在她的臉上,将她的臉烘托出一種喜悅又生動的紅暈。
看着這對親密無間的兄妹,崔韻時也微笑起來,她從小就被如此要求,再難堪的事情,心裡再怄,至少面上也要擺平。
後來發生的種種事情,證明新婚夜那晚絕非偶然。
比如謝燕拾命人拔光崔韻時讓人往池裡種下,剛剛開始開放的蓮花,說她不喜歡蓮花,也不喜歡有人動她出嫁前家中就有的擺設,那樣會讓她覺得這個家越來越陌生。
比如她焚燒崔韻時的流光琴,隻為了聞一聞制琴用的木材是不是如傳聞所說的,真的有特殊香氣。
又或者三年前,謝燕拾在她舉辦的賞花宴上,突然放飛了數百隻形形色色的鳥。
那些被關了許久的鳥争先恐後地擠出籠子,慌不擇路地撲閃翅膀,把她精心養護的花全都撞落了。
謝燕拾在漫天落花和女眷們的紛亂躲閃與尖叫聲中故作天真地笑,說是這樣賞花才有真正的自然意趣。
她想笑出天真無邪的效果,但她顯然沒有那麼好的演技,她那雙裝滿無辜的眼睛睜得太大,結果流露出來的全是得意和你能奈我何的挑釁。
崔韻時嫁過來沒多久,便對謝流忱提過,讓他管束一下自己妹妹,謝流忱回了她一句讓她印象深刻的話:“她總歸是我妹妹,你身為長嫂,對她多加忍讓吧。”
崔韻時說:“二妹妹已經二十有三,還是這般任意妄為。長此以往,夫君難道不怕她會闖出你都收拾不了的禍來嗎?”
“她有分寸。”
這句話是謝流忱一貫的語氣,或者說是對她一貫的語氣,每個字都像清淩淩的雪珠落在結了冰的湖面一般,無情也動人。
崔韻時聽了,幾乎要冷笑出聲。
原來他也知道謝燕拾在胡作非為,更知道謝燕拾是在故意欺辱她。
所以他才會提分寸這個詞,因為至今為止,在他看來,謝燕拾做的那些事都還在他劃下的分寸之内。
哪怕這些事裡,随便拿一件出來讓外人知曉,都會嘲笑崔韻時一個侍郎夫人,一家主母,卻要受小姑子的掣肘。
這些她最看重的事,卻都在他簡簡單單的一句“謝燕拾有分寸”面前,變得不值一提。
崔韻時收回神思,打量自己的臉片刻。
芳洲的手藝很好,人也非常機靈能幹,就算一邊痛罵謝流忱,一邊給她上妝,那雙手也很穩,将她七分的面容化到了十分。
崔韻時重重思緒都被壓在輕薄的妝面之下。
她又對銅鏡看了許久,在确保這張面容上不會洩露任何不合時宜的情緒之後,才站起身向外走去。
既然别人不願顧及她的顔面,那她便自己給自己掙。
謝家門庭顯貴,當年能嫁入這樣的門第,即便她樣貌才學樣樣都好,也被人說是高攀。
隻因世人論起婚嫁,極看重出身,而她是從五品禮部員外郎的庶女,還在十七歲那一年因意外而廢了一條手臂。
相比之下,她的婆母明儀郡主是安平公主最寵愛的女兒,已經去世的公爹曾官拜宰相,而謝流忱年紀輕輕便已做到了刑部侍郎的位置,前途眼看着一片大好,隐隐有更勝其父的迹象。
崔韻時下了一番功夫,很得這位身份貴重的婆母的心。
明儀郡主在外與命婦、閨秀們交遊時,常常稱贊她慧質蘭心、體貼入微。
這種溢美之語往往虛無缥缈,隻是人身上的點綴,走兩步就抖沒了。
但這些話若是由明儀郡主這等有臉面的人物三番兩次地說出口,就會變成實實在在的好處。
她的母親在家能過得更好,也不會再因她的祖母——崔家老夫人看輕妾室而受磋磨。
崔韻時的嫡母大夫人并非是心思歹毒之人,她心直口快,脾氣又急,雖然看不慣崔韻時母親葉姨娘謹小慎微的做派,至多也是訓斥葉姨娘幾句。
但下面的人會揣摩老夫人的心思,會為了讨好老夫人而在種種小事上為難葉姨娘。
但如今不同了,看在她的面子上,那些人對她母親十分殷勤,不敢懈怠。
她的妹妹也很順利地進入國子監讀書,不像她當年,是等了三年才有一個考學的機會,才考入的國子監。
而外人也不會再猜測她是不是不得謝流忱的心,不然怎麼少見夫妻二人一同出現,崔韻時這侍郎夫人的位置還坐得穩嗎雲雲。
這一切都因為明儀郡主很喜歡她。
崔韻時的榮光和底氣全都來自于夫家,她踩在雲頭,從不想往下看,因為腳下空空,她就是她自己最大的依仗。
崔韻時走到半路,就聽到院外傳來一道過分響亮的嗓音,因為是刻意拔高了聲調,以至于聽起來有些尖銳刺耳。
幾人步出院中,正看見謝燕拾身邊的大丫鬟青溪,被她院裡的二等丫鬟攔在院外。
青溪一看見她,就對她行了個标準的禮。
她的禮數不出任何差錯,人卻不是個消停的。
“今日公子陪着我家夫人散心,卻不慎弄髒了外衫,夫人便命我回來取幾件外裳備用。”
青溪笑語盈盈:“素日聽說崔夫人與公子情誼深厚,衣食住行從不假手于人。崔夫人覺得以公子昨日的穿着,今日該取哪幾件外衫搭配更合适?”
崔韻時聽她說了這幾句廢話,她終于繞到正題了。
這謝府裡,誰不知道謝流忱每月隻在她院中過夜三次,自她嫁入謝府開始,至今六年,從未更改。
這樣淡薄而規律的相處,仿佛多見她一面,謝流忱都會發生什麼不測一樣,很難讓人相信他們倆之間有什麼真情。
再和謝流忱對謝燕拾的有求必應一對比,誰還能聽不懂,青溪這是故意有此一問,因為崔韻時不得夫君喜愛,基本見不到夫君的人,所以根本不知道他昨日是穿了哪身衣裳出門的。
芳洲也提起了心,夫人這要如何回答才能不讓人看她的笑話?
崔韻時漫不經心道:“夫君這些事,誰都沒有元若、元伏做得更妥當,知道得更詳細了。你連這都不知道嗎,倒要來問我?看來你服侍你家夫人時确實不盡心,連夫人長兄的兩個親随都沒注意,實在愚不可及。”
青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