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大亮,謝流忱前往清晖院,他知曉母親此時必定還未起。
明儀郡主喜好美男子,第二任丈夫薛相在世時,她隻将這些男子安置在外宅裡,薛相去世後,她便直接将這些人帶回府中,也不給個夫侍的名分,就這麼不清不楚的。
昨晚家宴結束後,母親回到院中,定然又與他們一起飲酒作樂到深夜,到這個時辰都起不來。
他在一株高大的石鈴樹前駐足,日光燦爛,照得樹上的粉色花朵明媚動人。
他望了一會,覺得崔韻時該有一條這種顔色的發帶。
元若不明所以地跟着停下,剛要問公子怎麼了,便聽公子道:“去尋一條發帶,要像被日光照着的石鈴花一樣的顔色,不能有分毫差别。”
元若早已習慣他種種匪夷所思的要求,應了聲是。
謝流忱便繼續向前,在翩翩落下的花雨中踏入了清晖院。
——
舒嬷嬷從郡主房中出來,面上有淡淡的憂色。
這母子二人每回見面,氣氛總是古怪異常,疏離冷淡遠多于親近,好似彼此都對這次見面對談不太情願。
旁人與謝流忱相交不深時,都當謝流忱是少見的仁厚溫善之人。
而他不動聲色,三言兩語就把郡主氣得破功的那一面,卻幾乎無人見過。
他是個聰明孩子,慣會粉飾太平,等到自己羽翼豐滿,便再也不維持先前的溫和模樣。
就像養大一隻美麗溫馴的小動物,都以為它性子好,不記恨小時候主人忽視它的那些委屈。
可是等到他真的壯大起來,便微笑着露出自己一口鋒利的牙齒,叫人心裡發寒。
看着如今的他,舒嬷嬷有時也會感到陌生。
舒嬷嬷記得謝流忱長到六歲時,也是小小瘦瘦的,好像一隻吃不飽飯的雞崽,而且時常生病。
這也不是什麼稀奇事,謝家的男兒總是這樣病弱,能活到成年的不足四成,就算能長大,體質也是遠遠不及謝家的女兒康健。
所以皇位總是由謝家女兒承繼,那些皇子生下來就是做個富貴閑人的命,至于和強壯聰慧的姐姐妹妹們争皇位,那是想都不用想的。
那時郡主還很年輕,性子也沒定下來,對着這個又弱又小的孩子并不滿意。
後來她與前夫和離,獨自回京。
謝流忱這麼病怏怏的,她也沒打算帶走,路途遙遠,萬一在路上累出病,死了怎麼辦。
六歲的謝流忱便這麼被郡主留在南池州和父親過活。
十歲時父親去世,他才獨自上京投奔母親。
他回來時,郡主已經有了新的夫君和孩子,一家人其樂融融。
門房看見一個長得尤為漂亮的孩子找上門來,又有郡主的信物,便進來通禀。
舒嬷嬷趕來接他時,他包裹裡還帶着父親的牌位和骨灰。
郡主對前夫心懷芥蒂,連帶着對長子也不甚中意,沒安排人留在南池州注意長子的消息,所以連長子的生父死了都不知道。
如果不是謝流忱自己找來,恐怕郡主要過上許多年才會主動過問前夫和長子的現狀。
而回到京城的謝流忱也非常奇異地再也沒生過病,一次都沒有,比他兩個妹妹還要康健。
他太正常了,正常得不像謝家的男孩。
如果不是那張與他生父肖似的臉,還有左肩處的胎記,舒嬷嬷會以為來的不是真正的謝流忱。
回到謝家的謝流忱在許多年裡都是衆人眼中完美的長公子。
他風姿過人、友愛妹妹、敬奉母父,從不疾言厲色地對人說話,也沒人見他生過氣,他還深得當時還是五皇女的當今陛下的信任。
有這樣一個出色的兒子,郡主起初是十分舒心,并對他寄予厚望的。
可是漸漸的,就像斷線的風筝不再受人掌控,謝流忱露出了他的真面目。
他不再聽從郡主的任何安排,開始語氣溫和,但字字刻薄地諷刺明儀郡主抛夫棄子;
對謝燕拾有求必應,什麼不知天高地厚的願望都幫她實現,助長她本就放縱的個性;
郡主想要管教謝燕拾的時候,他又能找出一堆合情合理的理由讓郡主沒法教訓她。
郡主從前養了一條狗,養到一歲的時候轉送給謝流忱,他又養了六年。
某回,這狗跟郡主玩耍了一場,見到他回來,便跑來想要和主人親近,卻被他用腳尖抵住不許靠過來,還不留情地往左一别,好像它是什麼礙事的髒東西。
隔日,這狗就被他送去莊子上當條看門狗,他也再沒去看過那狗一眼。
最後郡主心疼這條狗,又把它接回來養在身邊。
舒嬷嬷想,他如此作為,許是一直對郡主抛下他們父子,心懷怨恨吧。
有時她看着謝流忱那張光風霁月的臉,都不能相信這個幾乎算是她看着長大的孩子,内心會是一片不見天日的陰霾。
轉眼就到了堂中,舒嬷嬷對謝流忱笑臉相迎:“公子還需再等一會,郡主昨夜和幾個孩子說話,高興喝多了酒,一時半會還過不來。”
謝流忱溫言道:“是我來得太早,攪擾母親休息了。”
他在椅子上坐下,手邊丫鬟剛上的熱茶正袅袅升起白煙。
他從不喝熱茶。
母親院中的下人居然會出這樣的疏忽。
母親真是老了。
不過她年輕時也不見得周全到哪裡去,除了搜羅各色美男子搜羅得格外齊全,其餘的她一概不上心。
謝流忱這樣想着,臉上的笑容沒有分毫改變。
紅荔擡頭偷偷觑了他一眼,明儀郡主管教下人并不嚴苛,高興的時候還會剪下幾支花給小丫鬟戴上。
所以清晖院的下人都比其他院子的更自在一些。
紅荔這一擡頭,發現紅珠也在擡頭看謝流忱。
她無聲偷笑,給紅珠抛去一個調侃的眼神。
“你偷看公子。”
“你不是也在看嗎?”
兩人用眼神對話完,繼續偷瞥謝流忱。
謝流忱身後不遠處就是一整塊挖空的牆,花園裡那些紅粉杏黃千嬌百媚地盛開着。
可是整個花園繁花似錦的風景,都不及他一人奪目。
每回謝流忱來清晖院,丫鬟們都十分開心,能看看賞心悅目的美人,美人的脾氣又那麼好,從不為難下人。
不過大家都隻是過過眼瘾,并沒有别的心思。
紅荔和紅珠今日是頭一回交了好運,有機會伺候謝流忱,往常她們都隻能在幹活的時候,遠遠地看上公子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