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流忱提着食盒走近,将東西放在他面前,又重新走到桌前坐下。
裴若望毀容後不願見光,更不喜見到相貌俊美之人,這會讓他萬分嫉妒,為何他們都有這般的好運氣,既能用美貌讨得心上人的歡喜,又能常伴在心上人的身旁。
謝流忱大概是猜出他這點見不得人的心思,進門後從不會主動點亮燈火,也不會走到光線明亮之處,讓自己那張臉清晰地出現在裴若望眼前。
又因為水盆中的水會映出裴若望的臉,謝流忱請了能工巧匠以竹管引動活水,裴若望便不需用水盆或水井中的積水,直接用竹管中流下的水就能清洗自己。
這就是裴若望有時候很厭惡謝流忱,卻又從沒厭惡到極緻的原因。
當謝流忱在意一個人,有心讓那人過得舒适又安逸的話,他的細心,和所能做到的程度遠超常人的想像。
真是可惜,如果謝流忱能把這一套用到自己妻子身上,現在他們兩個男人就不用在大半夜各懷心事,對坐無言。
裴若望拍了拍身邊的位置,示意他走近一點。
謝流忱從袖中取出一張面具,遮住自己的臉,走到他身旁,卻沒有坐下。
裴若望知道他愛幹淨,又很注重儀态,不會直接坐在地上,便沒有勉強他。
裴若望:“你為之心煩的事,為何不來問我?你我既是同窗,又是至交好友,這些不可對外人所道之事,你我卻是可以說一說的。”
謝流忱沒有說話。
裴若望繼續道:“要論如何讨女子的歡心,我頗有一番心得。當年以我與盈章的情意,若不是……”
他撫上自己布滿傷疤的臉,聲音變得輕飄飄的:“如今我們一家早該和和美美,過着神仙般的日子。”
裴若望轉向他:“你想讓你夫人回心轉意,想讓她不再冷着你,這很容易。我有成功的經驗,你早就該來詢問我了……”
他等着謝流忱接話,謝流忱卻很平靜:“我沒有要與你談論這些的打算。”
裴若望被拒絕,一點都不生氣,反而笑了起來:“那便當我說給今晚的月亮聽吧,聽着,想要一名女子永遠都不離開你,你便叫她愛上你,那樣她不僅不會走,反而會緊緊抓着你,要你一直留在她的身邊。”
當然不是這樣了,但凡有骨氣的女子,在一個男子那裡吃過苦頭,之後别說愛上他,不打他一頓都不錯了。
裴若望心裡這麼想着,嘴上繼續蠱惑他:“試想一下,崔韻時發自真心地期盼你能留在她的身邊,她抱着你,撫摸你的頭發,親你的臉頰,說你是世上最可愛的男子。她的喜愛、她的關注、她心裡認定的唯一該與她終生厮守的人的位置,都是你的。”
謝流忱面具下的眼珠輕微地顫動着,裴若望聽見他陡然加重的呼吸。
裴若望拼命忍住,差點要笑出聲。
他真沒想到,這輩子還會有這麼一天,還會有他用最簡單的話術就能影響謝流忱情緒的一天。
看來要緊的不是釣魚的技術,而是要看鈎上挂的是什麼餌。
隻要是足夠美味的餌,哪怕是再直的鈎,再狡猾的魚也會忍不住一口咬住,被紮得鮮血淋漓也死不松口。
裴若望:“所以你該徹底放棄從前用在她身上的那一套,她是你的妻子,不是你的玩物。不管你在害怕什麼,把它們都忘記吧,你不是你的父親,崔韻時也不是你的母親,你不會被她抛棄,也不必歪曲自己的感情。你口口聲聲像在說笑一樣地說喜歡她,你當真知道自己對她懷抱着怎樣的感情嗎?”
“裴若望,”謝流忱的聲音變得冷漠堅硬,再不複往日的柔和親善,“你顧好自己的事就夠了,别來對我指指點點。”
他起身要走,裴若望隻用一句話就讓他停在了那裡。
“你不想讓她心甘情願地留在你身邊嗎?”
裴若望抓住這一會的功夫,滔滔不絕道:“你嫉妒白邈,你不能接受崔韻時離開你,你喜歡她,就像一個男子喜歡另一個女子一樣。所以何必為了自己的體面和安全感,将你對她的情意僞作成其他東西,不管你怎麼否認,事實就是如此。”
裴若望說得嘴都有點幹了,他從謝流忱給他帶的食盒裡拿出酒壺,滿杯斟上,一口喝下。
裴若望清楚,謝流忱對女人的觀感很複雜。
準确點說,女人讓他忌憚,甚至是恐懼,因為他的母親玩弄他父親的心,就像在玩一隻不值錢的狗一樣。
從那之後,女人在謝流忱心裡就成了非常狡猾,善于欺騙的物種。
所以他隻把崔韻時放在寵物的位置上,不承認自己是像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那樣喜歡崔韻時。
而他本就扭曲的愛好和畸形的觀念,讓他對崔韻時的喜歡呈現出一種尋常人都無法理解的形态:喜歡,要把她惹到生氣炸毛,逃不出他的手掌心,死死攥在手裡,攥到她再也不能掙紮。
裴若望托腮。
啧,這種誰都落不着好的局面,該如何說呢。
謝流忱真不愧是他母親的親生兒子,都有随手擺弄戲耍别人的天分。
裴若望拍拍他的肩膀,不慎将手上的一滴酒水擦在謝流忱雪白的衣袍上,他趕緊說些别的吸引謝流忱的注意力。
“這樣是不行的,别扭又自我的人永遠都得不到心上人的喜愛。”
裴若望像一位兄長一樣循循善誘:“你不是很會讨人喜歡,讓别人把你當作知己嗎,把你那些本事都拿出來,讓她回心轉意,讓她愛你,你就再也不用害怕她抛棄你了。”
謝流忱沉默良久,突然起身以比方才更快的速度離去,這回連裴若望都沒來得及叫住他。
看他毫無儀态,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裴若望心想,這下真有熱鬧好瞧了。
這可不是他心眼壞,他的話句句是正理,要是謝流忱照他說的去做,彌補從前的過錯,求得她的一點歡心,狀況或許會比現在好上一些。
嗯……前提是如果還來得及的話。
不過他覺得,謝流忱已經沒有機會了。
——
謝流忱步履匆匆,擡手掃開一枝擋在他眼前的夜見仙,他的動作太粗魯,晃得那花枝猛地顫動起來。
他聽着這聲響,心中更加不快,就連一朵花都是這樣的不識趣,要來煩擾他。
裴若望說的都是什麼蠢話,他在屋中無事可做時看的都是什麼書,滿腦子情情愛愛。
這個蠢貨真是和小時候一樣令人厭煩。
謝流忱心中氣惱,站定在原處歇了口氣。
他一停下來,才發現手裡還勾着一包原本帶給裴若望的石榴。
方才他走得急,沒把果子給他留下。
謝流忱咬了咬牙,沒留下好啊,給他多吃兩口,吃飽了好繼續炫耀他與心上人曾經情意多麼深厚嗎。
再深厚,陸盈章還不是嫁給了别的男子,裴若望連個名分都沒有。
而他至少還是崔韻時的夫君,隻要認得他們倆的人,都知道他是崔韻時唯一的丈夫。
百年之後,他們還要埋在一塊,黃土之下,血肉腐化,他們的白骨累在一起,再不分彼此。
世上若真有黃泉,生死簿上他們倆的名字也該寫得近一些。
謝流忱頓覺舒暢不少,他掉轉方向,重新走回裴若望的院子去。
謝流忱透過窗戶看見裴若望還坐在原處,窗戶大開,倒是方便了他。
他從紙袋中掏出果子,擲在裴若望肩膀上。
裴若望早發覺他回來了,卻沒想到他會來這一手。
裴若望左閃右躲,可是謝流忱手速比他躲的速度還快,他躲了半天,七個石榴還是一個不落地砸在他身上。
裴若望被他砸得嗷嗷叫,捂着頭大罵:“謝流忱你個狗東……”
謝流忱飛快地走了,隻要他走得夠快,就不會聽見别人罵他。
——
謝流忱下了決定,至少五日不再去見裴若望這個神志不清之人。
裴若望他可以不見,但裴若望的瘋話響在他耳邊,如影随形,叫他無處躲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