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上隻有五個字,讀起來有些沒頭沒尾:“人于八月生。”
祝續玖用指尖輕輕在信紙上勾畫——前三個字自上而下相連,正好是“餘”,後兩字合并,便是“勝”。
餘勝,意為餘謹大勝,梁朝軍隊潰敗。
信紙在燭火下化為灰燼,燭光照亮了祝續玖的眉目,還有他眼中濃厚的謀算。
即使他并未追随餘謹,也費了一番心思留意這方起義軍。
不論日後是敵是友,多一分了解,就多一份籌碼。
被他安插在餘謹軍中的一小支隊伍,已然成為了他的眼睛。
這是餘謹自封“楚王”以來,與大梁的第二次交手。
頭一次勉強勝出,尚且能用外強中幹掩飾,第二次交戰,為了安定民心,大梁不得已蒙蔽了它的子民。
從不久前的湘楚災情開始,梁朝的弱勢便漸露苗頭,縱觀前朝,百年基業毀于一旦的先例比比皆是,梁朝的湮滅根本不值一提。
隻是苦了大廈将傾下拼命掙紮的萬千生靈。
沈缇意,這就是你苦苦經營換來的結果嗎?
如果可以,祝續玖想,他一定要問出這一句。
*
月上林梢,沈缇意房中幽靜,隻能聽見她發出的輕淺呼吸聲。
從她擰緊的眉頭來看,她睡得并不好。
沈缇意回到了及笄禮的那天,不過,是前世的及笄禮。
那時,她遠沒有如今這般,被逼得不撞南牆不回頭。她活在大梁強盛的外表下,活在皇室的榮耀下,稱得上無憂無慮。
及笄後沈璩便将物色公主夫婿提上了日程,很快為她指了婚。
沈缇意心無所屬,沒有想嫁的人,也沒有喜歡的人。
她就如同一個提線木偶,從生下來就被安排好命運。
前世,婚期因驸馬家中服喪延後三年,夢中卻不是這般。
夢裡的婚期轉瞬即至,連面都沒見過、名姓也隻依稀記得的驸馬同她走馬觀花地拜過天地,洞房花燭。
燭火明亮,新婚夜裡她被人挑了蓋頭,明明知曉同床避無可避,心中還是萬般不情願。
情|欲相伴,假如無情隻有欲,那與走獸飛禽又有什麼分别。
她久在宮闱,見過不少被皇帝冷落的妃子,即使她不可能與人分享自己的丈夫,也不能忍受無情|愛滋味的喪偶餘生。
于是她開始推拒,無奈身體卻如鬼壓床般動彈不得,隻由着那素未謀面的新郎傾身過來,為她寬衣解帶。
說也奇怪,新郎的面目始終像隔了一層霧,令她看不分明,他走近時,方才明了——
竟是祝續玖。
沈缇意神色一怔,有些錯愕,祝續玖前世與她隻潦草地見過一面,為何頻頻在亂夢中與他藕斷絲連。
“公主,嫁給我,不開心麼?這一天,我可是盼了許久。”
祝續玖嘴角未動,眼神先泛起笑意。
他已将沈缇意繁複的外衫脫去,使她周身輕快不少,而後又将手放在自己腰間,取下緊縛的腰帶,隻剩裡衣,在她身旁躺下,不再有别的動作。
開心麼?沈缇意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從看清新郎的臉開始,她便發覺自己終于能動了。
不過,她沒有再掙動。
仿佛給予了今夜入夢的青年過多信任,她竟然覺得,就這樣并肩躺下也不錯。
身旁的男人肩背十分寬闊,肩膀也挨着她的,與那日捉拿人牙子時将她護在身後的背影别無二緻。
“你心悅我?”沈缇意驟然開口。
“是,我心悅你。”身旁那人答。
“那你可否說得出,你究竟喜歡我哪裡?若說不出來,那隻是别有所圖。”
祝續玖聞言一側身,眼神正對着她,“不勝枚舉。”
“湘楚救災一程,縱使我未知曉殿下身份,也要道一聲豪傑風範。”
“後來随軍上京,我得公主賞識,才有今日可遮風擋雨的栖息之所,得見當朝國子監祭酒言傳身教。”
“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壹]。我的一切,都是公主殿下給的,您随時可以将它們拿走,或者轉送他人,可公主既然選擇了我,我就會雙手奉上您想要的一切。”
“殿下,我知道我沒資格與您談條件,但此刻同您成親的是我,我還是,想要一分真心。”
一片靜谧中,祝續玖的雙眼如同一對黑白相間的玉石,周遭昏黃的光打在那玉石上,幾乎映出兩簇不容忽視的焰火。
沈缇意聽了,蓦地一翻身,手掌輕揉着青年前額散亂的劉海,含笑的唇瓣印在祝續玖臉側:“乖,我勉為其難施舍你一下。”
原來你這麼需要我,沈缇意在夢外也牽起嘴角。
那你懂不懂,誰先動心,誰就玩完了。
*
翌日一早,沈缇意揉着眼睛醒來,心中暗罵某個溜進她夢裡擾人安眠的衰人,待她梳洗完畢,就要踏出上房的門檻時,卻碰巧迎面撞上候在外頭的祝續玖。
沈缇意腦子還沒清醒,手先動作——像蹂躏幼犬一般揉了好幾把他的腦袋。
她揉完一愣,手心頓在半空,擡也不是,收也不是。
東上房外,兩臉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