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丁蘭乍喜,下意識追上,而後在周知縣匆忙的咳嗽聲中,止住了腳步,并回身福禮對父親征求道:“父親,謝公子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我幫他引引路。”
周知縣點頭并揮了揮手:“去吧。”
雖被美人環繞,卻未完全失了理智。
姚禦史是骨子裡的濫情,在這席面上也敢對丞相府的千金加以撩撥,想來定不會将自家閨女放在心上,倒是謝給事中的獨子,看着與自家閨女有點交情,若是攀上謝公子,亦是一樁天大的美事!
周丁蘭本還擔憂父親阻擾,不知緣何父親松了口,連忙給箫岐陽亦福了一禮後,邁着快步朝着謝恒遠去的背影追去。
花春盎依次盯着兩人遠去,一雙醉眼愈發得清明了。
“哈——”花春盎打了個大大的哈欠,見久久侯立在旁側,不曾入桌的周子骞一直在盯着自己,于是直言問道,“你盯着我作甚?”
“我……”久無人注意,一時膽大追着愛慕之人看的周子骞,忽然被點中,吓得卡殼了良久,方才施禮以作答,“一時走神想了旁事。花姑娘,是在下冒昧了。”
花春盎點了點頭,表示這套說辭的接受。
“郎君去練拳,我亦是乏了,我要回房歇息了。”
在打包了又一盤的甜食後,花春盎爽利地出了門,在即将跨過門檻時,猛得回頭問道:“你不跟上幫我引路嗎?”
問的正是在周知縣責怪的目光中垂着頭,盯着自己的腳尖,再不敢眼神亂瞟的周子骞。
空氣安靜了。
周知縣捋了捋胡子,常年偏安一隅,幾乎要生鏽的腦子,再一次高速運轉了起來,仿佛能聽到腦軸卡塞的咔咔聲。
閨女勾搭上謝給事中獨子,兒子勾搭上丞相府的千金,新婚夫妻雙雙拿下,簡直一石二鳥啊!
随後在咔咔的回響中,滿意地說道:“子骞,你帶花姑娘回别院休息吧。”
正有所懷疑,但不敢随意搭腔,怕再在姚禦史面前唐突了的周子骞聞聲一擡頭,果然見花春盎是在跟自己說話,連聲應道:“是!”
火速跟上了,滿面的春風得意,卻是将一屋子的妾室忘得一幹二淨了。
轉眼廳堂之中,隻剩下了箫岐陽與周知縣兩位主,以及一衆的妾室與美人了。
“周知縣,我們喝。”
箫岐陽不是個會冷場的,幹脆玩起了行酒令,大字不識的美人與侍妾們,偶爾能搶出一二句符合題意的打油詩。
玩得盡興時,将赤曆簿一丢,算是徹底将公務抛諸腦後了。
周知縣一瞧,懸着的一顆心總算放下了,于是搜刮着畢生所學,笑逐顔開得徹底融入了其中,發誓要服侍好這位要命的貴人。
現場笑聲不絕,熱鬧非凡,酒宴一直進行到子時,方才因周知縣倒下而散席。
箫岐陽雖長作微醺之樣,卻反而一杯又一杯堅持到了最後。
将一顆羌桃輕輕投擲過去,恰好砸中了周知縣的後腦勺。
“不喝了不喝了。”
周知縣醉醺醺得爬起,隻以為又有酒樽湊了上來,連連擺手拒絕。
紅橙黃綠四名美人捂着手帕偷笑,挨個伸手戳他,你一下我一下的欲将他給戳醒。
箫岐陽亦是沒了玩的性質:“周知縣醉了,這席散了吧。”
周知縣使勁晃了晃腦袋,酒總算醒了七分,看着半屋子的侍妾為難道:“姚禦史,這些侍妾……”
雖說妾如物品,可随意買賣,家境殷實的人家,互換妾室以供玩樂的亦是不少,但如此多的妾室,若今夜全給送進姚禦史的房中,到底将臉面丢了個徹底。
此事一經傳出,尚未娶正妻的兒子,将來想找個好人家的女兒,怕是難了。
但要是隻從中挑之一二或三四,餘下僅僅隻是陪了頓酒,便也不算太難堪。
周知縣支支吾吾的,用盡畢生所學,都沒把握用一二言語,在保住烏紗帽的情況下,讓姚禦史接受自己的提議。
結果話尚未說完,視野已經被大紅衣袍占據,寬大的袖擺從他頭頂飄過,失焦的眼睛再次清晰時,箫岐陽已是踏步朝廳堂外而去,并笑聲朗朗:
“如此良辰美景,适合舉杯邀月,吟詠作詩。”
周知縣怔愣住了,有那麼一瞬,被這份灑脫浪漫吸引,不由感慨,九天之上的神明,可有如此意氣?
廳堂之外。
提着裙擺,小跑而至的周丁蘭,剛好與箫岐陽擦肩而過,滿心的焦急無法阻止她停下腳步,回首遙遙望之,隻覺蟾宮傾瀉下的皎皎月華,不及他分毫。
再一擡眼時,已與邁步追出的周知縣相視。
侍妾們跟着魚貫而出,一個挨着一個嘻嘻笑笑的,不由沖撞了周知縣。
前邊的人慌忙停下,後面的人刹不住腳,又擠了上來,更有甚者,一頭撞進了周知縣的後腰。
正沉着氣紮着馬步的周知縣,一口氣瞬間洩出,哎喲大喊了一聲,往前踉跄了兩大步後,被周丁蘭及時抱住了,這才沒當頭栽下。
周知縣怒而回頭,一眼鎖定了罪魁禍首。
他認得這個微胖的侍妾,是今年年初時剛剛進府的第三十三房。
長得并不如何,但兒子誇她心靈手巧,如今看來,根本是個魯莽又粗苯的婦人,那混小子的眼光比以往更不行了!
三十三名侍妾連忙面對着周知縣,排成三排站立,不約而同得将惹事的三十三給推了出去,而後各個低眉順眼的,大氣都不敢再喘一下。
三十三吓得噗通一聲跪下直抹眼淚,周知縣盡管滿腔皆是怒火,也不好再發作,于是頂着家主的威嚴,集體訓誡了她們幾句後,便不耐煩得将她們遣回了後院。
周丁蘭不由問道:“爹,夜已深,姚禦史一行人,這是去往何處?”
周知縣冷笑:“你不是心比天高,瞧不上姚禦史?”
周丁蘭:“我……”
周知縣劈頭蓋臉得數落道:“瞅你這模樣,在謝公子那吃了閉門羹?人家壓根沒想搭理你吧?有時候吧,人也得有點自知之明,容貌幾何,才學幾許,家世如何?有空多在家研習琴棋書畫,詩酒花茶,再做飛上枝頭的白日夢不遲。”
周丁蘭一聽亦是惱了,不敢當面發作,于是陰陽怪氣地嘀咕道:“不是您老急着要推我出去的嗎?我要是傍上哪個了,把牙齒笑掉的還得是您。”
周知縣沉聲道:“你說什麼?”
周丁蘭連忙改口:“爹,你先别忙着數落我了。我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你想先聽哪個?”
周知縣冷哼一聲,甩袖就要回房:“我哪個都不想聽!”
周丁蘭連忙拉住了他的袖子,老實得将要交代的事和盤托出:“我可能在外喝醉酒時,不小心把縣衙中藏有化屍水的事說漏嘴了。”
倒不是她有意撒謊,雖她愛慕謝恒,但親疏遠近還是拎得清的,萬事不及家族榮耀。
剛才追随謝恒出去時,謝恒好意提醒她,化屍水要盡快處理掉,雍州雖是座偏僻小城,但民脂民膏亦是有人觊觎的,若是消息走漏,被有心人推波助瀾一番,一點小量雖不至于判處重刑,但她爹的烏紗帽怕是要保不住。
謝恒的身份特殊,家世與朝廷息息相關,不便親自出面,否則将有徇私舞弊之嫌。
于是不僅不能将謝恒暴露,連引出化屍水的蜃籠都不可提及。
周丁蘭提點父親在即,一路邊跑邊想,勉強想出了這個勉強立得住腳的理由。
周知縣臉色一白,緊張兮兮得向四周望了望,确保了此處隻剩下了他與閨女,這才壓低聲音斥問道:“與誰喝的酒?與姚禦史和謝家公子他們嗎?”
周丁蘭被他吓了一跳,腦袋空白了一霎,好在趕來的路上将前因後果捋了好幾遍,稍加思索後就答上了:
“哪能呀?我與子骞哥隻是在外獵野鹿時,偶然遇見了遭遇賊匪劫掠,落魄而行的謝公子二人,得知他們二人要來拜訪爹,正好與之同行。
剛回雍州城,又碰上姚禦史當衆劫人,壓根沒來得及與他們說上兩句話,哪來的交情一同喝酒啊?
化屍水是跟城裡的姐妹們喝酒時,不小心說漏嘴的,不過她們見識淺,不一定認識這玩意。”
言畢迅速雙手抱頭蹲下:“爹,你先别打我!這是壞消息,我還有個好消息沒說!”
“說!”周知縣氣得牙癢癢,舉起的手停在原來的高度,沒打算要放下。
周丁蘭連忙将“好消息”說了:
“不一定真說漏嘴了!我那時候醉了,記得也不太清了!不過就算提過,也隻是在小幾人面前!現在為時不晚,補救還是來得及的!
我們隻要一不做二不休,将剩餘的化屍水全部處理了,就算來日消息傳了出去,也死無對證啊!”
周知縣面色凝重,緩緩得收回了手,摸着胡子作思考狀。
周丁蘭再接再厲道:
“化屍水到底是明令禁止民間買賣的軍需之物,私自持有搞不好是要掉腦袋的。正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我看咱們岐國安穩得很,還沒到逃命的地步,咱們家的淺窟沒必要再挖了。
再不濟,用鏟子鋤頭,慢工出細活,就算山石再硬總也能挖成的,沒必要冒着掉腦袋的風險,搞這種以後不知能否能用上的東西。”
挖掘淺窟,是今年才被提上日程的。
為的是以後打戰動亂時,全家有容身之所躲藏。
相比于化屍水,這事更是有掉腦袋的風險,因此周知縣隻找了兩名無父無母,受過他恩惠的民壯前往開掘。
因山石堅硬難開墾,人數又少,進度遲遲沒有推進,這才破例用了化屍水。
不過這事,周丁蘭也是從她爹口中聽說的,淺窟選址,連她與子骞哥都不知道,她爹解釋說,這事越少人知道越安全。她爹也是終日勞心此,苦悶無比,偶然間與兄妹二人傾訴的。
那倆被派去的民壯,在這之後,她一面也未曾見過,想來在終日忙于挖掘。
不過想來,總是在雍州城外的某處深山老林罷了。
遲遲等不到回應,周丁蘭試探地呼喚道:“爹?”
周知縣忽而暴起甩了她一巴掌:“婦人之見!你懂什麼?”
“從今往後,你給我禁足在家,好好學學三從四德!等我給你尋一人家嫁去,省得終日在外遊手好閑,隻知闖禍,老大不小了攢不齊半個好名聲!”
周丁蘭捂住痛極的臉,一下哭出了聲,不甘心地控訴道:“爹,我好心提醒你,你怎麼還打我關我啊?”
周知縣心不在焉的,完全不理會她的哭訴,同手同腳地離去了,走的卻是與回主院相反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