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雲度沒有再笑,他已經埋頭在喝粥了。
胡小花捧着熱騰騰的飯碗,小心轉動着碗沿,邊就着不太燙的地方一口一口喝着,邊不停打量着葉小七。葉小七的臉龐被竈膛裡的火焰照得明亮亮的,一雙眸子猶如黑夜中最為璀璨的星光。見葉小七突然看過來,胡小花臉色一紅,忙轉眼看向别處,見竈房裡大竈台後面堆着一大堆麥稭杆,占據了竈房的大部分空間;牆壁上掏出了幾個窟窿,擺放着一些碗筷調料,其餘地方幾乎什麼都沒有。而感覺到另一道目光的掃射,胡小花忙看過去,卻迎上了淩雲度似笑非笑的眼神,她臉色又是一紅,慌不疊地低了頭,眼觀鼻鼻觀粥,再不敢亂看。
因葉小七想着越早送胡小花回家越好,她家裡人便能少焦急一分,而自己在她家人面前也好說話,畢竟鄰裡鄰居的,低頭不見擡頭見。所以等胡小花喝完了粥,葉小七立刻放下手裡的饅頭接過她的碗放在桌上,領着她回到家門口。好巧不巧正逢胡小花爹爹準備出門,葉小七看了小花爹的臉色,似乎有些不太好,想是因為女兒一夜未歸之故,于是迎上前來。可能是因為沒想到會在這會兒突然看到胡小花,小花爹爹的眼睛蓦然睜大,随後又細細地把小花身旁的葉小七打量一番,就趕緊上前把胡小花拉回自己身邊。葉小七覺得他那一套動作有點像是在解救人質,心中有些不大高興,但還是很有禮貌地說:“孩子就給你送回來了。”說完覺得這裡現在的确沒有自己什麼事兒了,和小花爹似乎也沒有什麼好話頭,雖然按道理來說他們家應該宴請自己一回,好好地道個謝,再恭恭敬敬地送上一份謝禮,這件事才算得圓滿。然而自己總不像淩雲度,到哪裡都喜歡留個名,惹得一衆人追捧不已,看似衆星捧月,實則聒噪難耐。于是就想要轉身退開。
“你還有臉回來!”身後傳來小花爹爹暴怒的聲音,随即“啪”地響了一聲,應當是胡小花挨了巴掌。葉小七帶着那麼一點點略微的好奇心用眼角餘光偷偷往後瞥了一眼,見胡小花被打得晃了幾晃才穩住身子,捂着臉,含着兩眼的委屈,怯生生地喚道:“爹!”
葉小七本想回身阻攔,但心思一轉,覺得這一家雖然重男輕女,然而畢竟是親生骨肉,父母愛女心切,一晚上沒見,難免輾轉反側夜不成寐、四處搜尋,今晨乍一看見,能不生氣傷心?倒也是人之常情。想罷便不欲多管閑事,轉身走人。
“站住!”小花爹爹緊走兩步擋在了葉小七前面。葉小七吃驚地看着他,第一反應是贊歎對方真是重情重義的鄰裡鄰居,自己本想做個無名英雄,奈何對方還非要道謝。可當葉小七确認對方臉上寫滿了“不好惹”時方恍然悟道這應該是過來問責的。于是葉小七便頗為不解,心想你就算是不肯道謝,也不該把一腔擔憂愛子之情轉移到我身上來。
然而小花爹卻根本不給葉小七多想的機會,一個拳頭呼喝着風聲便招呼過來。葉小七微微側臉,接着一個閃身躲了開去,尋思片刻,想到萬花樓裡那些姑娘們經常做的事情,覺得小花爹可能誤以為自己把胡小花如何如何了,所以才這般憤怒,本也是人之常情。于是便很誠懇地解釋道:“我什麼都沒有做,昨晚隻是不忍看她在外面受凍,就給她找了一個地方睡覺……”話沒說完,見小花爹臉上的怒意更盛,于是葉小七說話不由得結巴起來,卻還是磕磕巴巴地想要解釋清楚:“我我我我自己睡到别屋裡去了,可可可什麼都都都沒發生。不信你問她。”
“小七哥哥是好人……”胡小花見葉小七看向自己,她自己雖然也害怕爹爹的盛怒,但還是覺得有必要替小七哥哥說說話,于是壯着膽子開了口,然而剛一開口就被她爹爹喝止了:“你還有臉說!”胡小花吓得猛一哆嗦,滿臉恐懼地退到一邊,扁着嘴巴不敢再說話,兩隻眼睛淚盈盈的,煞是可憐。
眼見着辯白無望,葉小七非常無奈地歎了口氣,心下一橫,覺得他們若是非一定要這樣想的話,自己着實也沒有辦法解釋清楚。既然多想無益,那便也實在不必在這裡多做糾纏,大不了以後不相往來便是,于是仍欲轉身而去。誰知胡小花爹爹跨前兩步劈手揪住葉小七的領口:“你不能走!你得賠我女兒清白!一個清清白白的姑娘家,不明不白地跟你走了一夜,這傳出去你讓她還怎麼有臉!”
葉小七皺了皺眉,覺得這人好是無理。她轉動眼珠環顧了一周,見清晨的薄霧下,整條巷道還頗為冷清朦胧,隻有微微的寒風伴着旁邊那棵掉光了葉子的大榕樹在精神抖擻地直立着,而其他萬物尚沉浸在睡意之中,最近處的動靜是在巷道之外那稀碎的腳步。這條巷道葉小七來來回回走了半年了,自然知道它的長度絕不下三十丈。
于是葉小七放心地笑了笑說:“大伯,現在你不吆喝,我保證沒人知道這件事。”
“登徒子!你還怕人知道?你幹了什麼事怕人知道?看你小子長得眉清目秀的,原來不是什麼好人!”看到葉小七到這時候還在嬉皮笑臉,胡小花的爹爹氣不打一處來,隻把拳頭揪得更緊。
葉小七衣領被揪緊,驟然感覺到喉嚨處有窒息感,下意識地伸手去摸背後那把尖刀。眼角餘光卻瞥見胡小花偷偷擦了擦眼淚,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裡,心想道其實胡小花倒是個好女孩,怎麼偏碰上了這種不講道理的爹爹。又料得小花爹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殺人,如此轉念間,葉小七便把握刀的手松了開來,顯現出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說:“大伯,我知錯了,饒了我吧。”
正當這時,屋裡突然傳出一些動靜。葉小七看見胡小花臉上的表情由無措轉為惶恐,正疑惑時,便見小花娘舉着掃帚沖了出來,二話不說照着胡小花身上給了幾下子。胡小花“哇”地一聲哭出聲來,抖抖索索地躲到一邊。小花娘本來準備追着她再打幾下,然而擡眼看到了被小花爹拎着領口的葉小七,愣了一愣便舉着掃帚向這邊打過來:“敢動我女兒?我跟你拼命!”
趁着小花爹怔然的瞬間,葉小七從他的拳頭下掙脫出來,邊躲閃着小花娘的掃帚邊問:“你們待要怎樣?”
小花娘停下手裡的動作,和小花爹交換了一下眼神。小花娘回頭看了看小花,見她身上還披着葉小七的棉衣,便極不情願卻又無可奈何般地歎了口氣:“這要說該怎樣嗎,我們也不想怎麼樣。這孩子,從小也乖巧聽話,十裡八裡都誇我們家有個這麼聽話的閨女。然而不知怎的,昨天晚上竟莫名其妙突然被你帶走了,我們也不大想知道昨晚到底發生過什麼或者有沒有發生什麼,但不管怎樣,這件事若是傳出去,她的名譽無論如何都是不好聽的,一生的清白也就毀了。除非……”小花娘非常煩惱而又極不情願般地說:“除非是今日起你們訂了親,這樣以後就算是傳破了天,就算是傳到天皇老子那裡去也說得過去,小夥子你的名聲也好聽一些。”小花娘一臉誠懇地望着葉小七,就差說出那句“我是為你好”了。
葉小七很想順着她的話頭說隻要他們不外傳保證傳不到天皇老子那裡去,但想了想覺得此時還是沉默是金。
“訂親嗎,說來也是件大事,我們自然也應該找你爹娘商量一下。你回去先和家裡人說說,解釋清楚,我們也不是誣賴人,我們把一個清清白白的黃花大閨女養這麼大,結果平白被你給糟蹋了,說出去總不好聽,你總得給個交代吧。當然,我們這閨女也不能白給了你,咱們把親戚夥計都叫過來喝一場酒,熟悉熟悉,你給我們家送個一百兩銀子,也算是孝敬我們的。”小花娘掰着手指頭,一邊盤算着一邊說,說完之後對自己的話很是滿意地點點頭,然後才看向葉小七:“你看怎樣?”
葉小七很想說我看不怎麼樣,我看不如趁着周圍沒人咱們都當做什麼也沒發生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但她很知趣地暫時保持了沉默。
胡小花紅着一張小臉,看了看氣勢洶洶的爹娘,又偷偷地瞄了一眼葉小七,見葉小七表現出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心裡頭一陣委屈,扁扁嘴,禁不住抽抽嗒嗒地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