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華燈初上。

越州城城西的南海公府正舉行一場盛宴，府中彩燭高燃、燈影幢幢，絲竹管弦之聲縷縷不絕，錦衣舞姬身姿曼妙若驚鴻遊龍，華服賓客絡繹往來，好不熱鬧。

宴廳樓榭邊緣處，小徑掩在蒼郁林蔭中，路旁零零散散錯落擱置數座石燈，鋪射昏暗孤光，驅走混沌夜色。因是入宴廳的必經之路，小徑時不時便會有數名端着瓜果菜蔬的婢女穿梭而行。

“懷王世子真俊，同五姑娘在一處，好是般配！”

“是呀……”應了一聲，領頭婢女憶起相關的風月绮事，勾唇别有深意道，“……說不定再過幾日就應稱五姑娘為世子妃了！”

“可……世子妃不是還在嗎？今兒也來赴宴了，并不如傳言中那般……已半條腿踏進閻王殿，隻等咽氣收屍了。”

“哼……誰知道呢！”領頭婢女輕慢瞥了眼同伴，面露譏諷，“說不定病是裝的呢！五姑娘同世子互有情意，本該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佳侶，可偏偏這蛇蠍毒婦夾在中間壞人姻緣。前些日子，她因妒将五姑娘推入水，為推責稱病。今日竟還舔着臉來赴宴，果真是不要臉。我還聽說，世子不喜她，這婚事也是她強求來的，成親那日世子都是被綁着硬按着拜的堂……老天要是真長眼，趁早收了這樣不要臉的毒婦，騰出世子妃之位，才是大善事。”

盛宴正酣，左右無人，婢女間的談話也稍稍大膽肆意了些，隻是奈何林間清幽，即使相隔甚遠，這些話一字不漏地落入晏菀耳中。

她手指輕敲着杯壁，靜靜吞咽下一口清水，壓住腹胃中翻湧腥膩氣，半睑眼皮随之耷拉，任鴉羽長睫掩住眸中暗了暗的神色。

唉……明明南海公府這麼大的園子，怎麼突然就小了起來。天底下有她這麼好心的毒婦嗎？為成全自家夫君同趙五那對苦鴛鴦，人都躲在這黑燈瞎火地兒來吹冷風，沒想到還能聽見五波人議論“她”這蛇蠍毒婦是如何壞人姻緣、害人性命的了。

“這南海公府也太沒規矩了吧！連下人都敢妄議賓客，張口胡說……看我不去撕爛她的嘴。”晏菀的婢女倚翠是個炮仗性子，自是聽不得他人污蔑自家主子，當即跳起來，撩起衣袖往外沖，與迎面引着人而來的疊雲撞個正着。

晏菀見清疊雲身後的錦衣麗人，趕忙掙紮着起身，然還未來得及站定，喉間癢意頓生，忙又捂着嘴咳出些黑血，吓得那麗人趕緊上前替晏菀号脈。

“世子妃初來越州水土不服，體内瘴毒積聚，又落水以至元氣大傷，我在排毒的基礎上又另配伍藥材固本培元，待會我将方子給您，明日支使仆婢去藥房抓藥即可。”

“如此……有勞了。”晏菀柔柔弱弱地借婢女攙扶起身向麗人緻謝。

那麗人也知晏菀如今這把身子骨氣虛無力，上前扶住，擡眸間對上晏菀紅通通的雙眼，含愁帶焦地直愣愣看着她。

“世子妃可還有事……”

聽見麗人遲疑着問出，晏菀連連緊抓起麗人的雙手，懇求着道：“霍夫人，求求你救救我夫君！他們都說他是飲酒多了，醉了，可他渾身發燙又冒着冷汗，任人如何叫喊也無半分反應，這完全不是醉酒之态。我早就聽聞霍夫人出自醫學名家，病着的這些日子，大夫們也當尋常風寒醫治，隻有霍夫人點出瘴毒一事，可否請霍夫人也替我夫君瞧上一瞧。”

說完，晏菀才恍然記起當世風氣保守，這般懇求内帏婦人為外男診治，實為不妥，哀歎一聲後，落寞搖頭、道着抱歉。

然這位提舉常平司副使家的霍夫人真真是個有菩薩心腸的，她一聽晏菀這般說，并不在意男女大防，急切催促晏菀帶路前去為她那便宜夫君診治。

晏菀看着前方疾行的霍華真，心中一再抱歉。她并不是有意要利用這般琉璃剔透心肝的人。隻因……她根本就不是貨真價實的晏菀，而是同名同姓，從異世界穿到這具身軀裡的一抹孤魂。

那日她醒來後得知自己已嫁了個不學無術的纨绔，而那纨绔似乎又與他人情投意合，可偏巧這又是樁禦賜婚姻，不能友好協商和離，無奈之下才給蕭崇璟下迷藥送進客舍，再傳信邀他意中人趙五前去客舍，最後自己則帶着大公無私的旁觀者撞破這場私會，賢明大度地自請下堂成全璧人，自己也能靠輿論道德施壓順利和離回家。

一想到和離，晏菀收起那幾分愧意，加快步子跟上霍華真。眼看着快到了，但客舍前的九曲橋上卻擠滿了人，議論紛紛，嘈雜一片。

難不成自己的計謀暴露了？或是蕭崇璟真出了什麼三長兩短。

晏菀掃視着那群人，見她們眼神中有同情、有幸災樂禍，心中疑惑更甚，面上仍故作鎮定地向前走。

上到九曲橋，晏菀從衆人口中“五姑娘”、“世子”、“扇子”等詞彙，拼湊出一個事實，那就是趙五同她一樣，刻意引來看客撞破私情，好倒逼蕭崇璟休妻再娶，心裡更是樂開了花，仿佛金燦燦的和離書在向她招手。

更是迫不及待了。

今夜是十五，皓月當空，銀輝撒了一地，再加上南海公府向來豪奢，九曲橋到客舍每十步便嵌有夜明珠，所以即使還有一大段距離，晏菀也能清清楚楚地瞧見坐在地上那衣衫、鬓發淩亂少女脖子上的青紫色吻痕以及她拿在手中把玩的那把屬于蕭崇璟的泥金小傘和挑釁的目光。

“姐姐，我與世子情投意合，還望姐姐成全！”

姐姐？

我說大姐誰是你姐姐呀！晏菀暗中腹诽，忍住翻白眼的沖動，将視線轉至湖面，這湖便是半月前原身與趙五一同跌落的湖泊。

原身出身書香門第，幼失怙恃，是祖父母按着傳統大家閨秀模版養大的，性子說好聽點是溫婉娴淑，難聽點就是柔弱可欺。來越州不久，她那便宜夫君就惹下了這樁風流債，而債主趙五仗着顯赫家世，一心要強拆這樁禦賜婚姻，屢次挑釁到原身面前，都被原身默默忍了，後來原身也動過納趙五進府的念頭，但趙五想要的是懷王世子妃的名頭，生了惡膽，自導自演了一場原身因妒推她入水的戲碼。可原身向來體弱，救上岸後，又因體内初到越州中的瘴毒尚有殘餘，即使不停灌進名貴湯藥，熬了兩三天後，終是去了。因而收蜜時不小心滾下山崖成了孤魂的晏菀，醒來後就成了這莫名其妙背上毒婦頭銜的懷王世子妃晏菀。

而原身同懷王世子蕭崇璟呢？也不熟。往日在京城時，原身是有口皆碑的才女淑媛，蕭崇璟則是鬧得滿城風雨的知名纨绔，兩人八竿子打不着一面，卻又是因落水，市井中陡生風言風語，原身祖母這才舍下老臉入宮向太後求下這樁婚事。可實打實的算，兩人從初見到火速成親到随蕭崇璟被貶來到越州再到今日還不滿三個月，有什麼感情呢？

“你想我怎麼成全？”晏菀反問道。

對面的趙五聽後勾唇笑得妩媚，收起折扇起身，步步逼向晏菀，拿扇柄抵着晏菀肩頭輕點，“我與世子是真心相愛，剛剛世子也說了要休妻與我長相厮守的，姐姐識相，自是應……和離讓賢。”

晏菀不語，倒是身後的倚翠氣不打一處，猛地跳出來将晏菀護在身後，指着趙五的鼻子道：“你……你……欺人過甚了！”

“我南海公府是南越王族，太祖起兵之時就相助打下這蕭梁江山，祖父又救過先帝的命，父親同官家更是情同手足，晏氏你祖父不過是個太傅，你憑什麼配同我共事一夫！”

說實話晏菀并不喜趙五的咄咄逼人，以她真實的性子定會同趙五反着來，可為了和離，為了自由，她不得不重重掐自己一把，硬生生逼出淚水，扮作小白花，凄凄慘慘地摟住疊雲，怯怯道：“我和離就是。”

趙五也沒想到晏菀如此利落地就答應了，一愣後随即恢複趾高氣揚模樣，高揚起下巴，對晏菀扔下一句“算你識相”，轉身就走。

一時間周遭看客議論聲又起，晏菀不用聽也知是笑話自己。她撫慰地拍拍疊雲和倚翠，輕輕囑咐：“走，我們收拾東西回京吧！”

說完，察覺道有道目光正注視着自己，晏菀側首望去見是霍華真，表情、目光無一不是善意同情，苦笑着福身朝她一禮道：“今日讓霍夫人見笑了。”

魚已上鈎。

晏菀在來南海公府赴宴的這麼多人中選中霍華真，是因她夫君宋叙塬任提舉常平司副使一職，兼有監察之權，且她夫婦二人為人正直仗義，定會将今日之事上參到聖聽。那樣她和離回京也不會背上任何罵名。倒是這對苦鴛鴦，總要為愛付出一些代價吧！

“和離……和什麼離！娘子你我姻緣是皇祖母親定的，父王也隻認你一個兒媳。晏太傅是三朝元老，晏中丞文人軀死守長風城，殉國後靈位入太廟，你又德才兼備，我懷王府的世子妃隻有你才當得起。”

怎麼還有攔路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