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铮輕撫着膝上慘遭辣手摧花的雀舌蘭,惋惜無比,輕歎口氣後,定睛對上韓束兒,溫聲道:“在下有東西要交給韓小娘子。”
晏菀這才發現趙铮坐的四輪車旁放着一盆正開着燦爛的“牡丹”?可現下不是牡丹盛放的季節。而這顔色也極為罕見——豆綠色和灰白色,更驚奇的是這嬰兒手臂粗的一株花竟同時結出這雙色花朵。
晏菀警覺地看了趙铮幾眼,見他仍是那副溫潤無害模樣,才收回視線,擔憂地轉頭望向韓束兒,見她已緊緊咬住嘴唇,但上下颌仍無聲聳動,是在拼命壓制住某種厚重的情緒,可她殊不知她的眼已全然出賣,淚水在眼中打着轉,洩露出悲傷。
“東邊的方丈山野長一些矮腳牡丹,那日我避開所有人偷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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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然莊再往東些,是方丈山。
陽春的方丈山,是那個時節越州最美的地方。不少光秃秃的枝丫經春風拂過,漸漸蘇醒,抽出嫩綠枝芽。但除卻幕天席地的綠外,一抹抹各異的豔色如燎原般火速攻占整座山。
——是花海。
春花何其爛漫!
但于趙铮來說終是普通了些。再往裡一些,市井中有花匠冬日折出過馥郁芬芳的素馨梅花,要知道尋常人家中種着的素馨梅是沒有香味的。這不春日花期至又有人挖出過粉黛如玉的矮腳牡丹,于尋常人來說這也是個稀罕物。
久久的,趙铮也心動。不過他要往更深處尋去。
那是因仙株又豈會生長在常境,自是獨愛人迹罕至的飛岩峭壁。可要去到這樣一個地方,于尋常人來說都困難重重,何況他的身患腿疾的半殘之人。
他這念頭起,有人是興緻勃勃,翻閱典籍遊記,好一切盡在掌握中;有人是嚴防死守,竭盡全力撲滅念頭、不身臨險境,好一切也盡在掌握中。
如此默默對峙幾天後,莊中管事精神頭不濟,趙铮支開了莫柏,帶着副手杖,雇了輛車進山。
可他要去的地方,車駕又豈會去得了呢?
無路可行後,趙铮遣走車夫,杵着他那副手杖,一人緩緩地進山。
這春日的天,說變就變,一點也不可愛,前一秒還豔陽高照,後一秒便捅破了天窟窿,不停地潑灑着雨珠子。
山路本就難行,遇大雨,一股股夾雜着泥沙的水不停往下洩,泡脹腳下的泥土,一踩上滑得不行,若沒有手杖,隻怕人是站不住的。
但趙铮是腿腳有毛病的。就算有手杖人也站不住,沒一會就連人帶杖滾落下山。
他是個命硬的,不會輕而易舉死去。這一滾,隻給他表面留下些擦傷,骨頭、内裡無事。他是在一間破舊、已無人居住的茅屋中醒來的。屋中的氣味并不好聞,一大股潮濕陳腐味,可有股更重的藥腥味蓋過它。
似是知他已醒過來,那股藥腥味,越來越近,還伴随着一聲響過一聲的沉重腳步聲。這便是他與老韓頭的初次相遇,一個進山挖仙株的人遇上并救了另一個進山挖仙株的人。
不過老韓頭運氣比他這命硬之人的确好上許多,他不僅撿到個人,還挖到三株綠萼華。兩人就這綠萼華談了許多,又擴展開來談了許多,頗有相逢恨晚的意味。
雨停後,老韓頭知他腿腳不便,背着他出了深山,臨了還送了株綠萼華給他。
伯牙既遇子期,老天是不會讓知己天隔一方。了然莊中長久雇請的王花匠因病痛不再來了,向管事推薦老韓頭。某天趙铮正為那株移栽的綠萼華發愁時,正巧又遇上第一天剛上差的老韓頭,他是個種牡丹的好手,幾句便解了趙铮的症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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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叔說他祖上久居洛陽,先祖手劄中曾載過一種灰白色的牡丹名為水墨天衣,他窮極一生也想再現這絕世名株。我試過無數的牡丹花,唯獨在這株綠萼花身上試驗成功。今日便托給韓小娘子了,也算是不負昔日這一番知交。”
“韓叔之事,我亦悲傷良久,韓小娘子還請節哀。”
韓束兒将綠萼華接過,摟在懷中時,再也抑制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這結果與昨夜晏菀得出的結論相符,可其中仍不少可疑點。為此,晏菀仍狐疑地緊盯趙铮。
可她的心事,趙铮如何不懂,輕笑着反問晏菀,“剛剛無所居中那麼多人,世子妃是一個也記不住了嗎?”
剛剛?什麼人?
晏菀一臉疑惑。趙铮搖頭失笑,不語。
“我看見了,歐娘子、秦三哥、木家郎君、王三叔……,他們都還在。”一旁的韓束擦擦淚,甕聲甕氣道。
“這雀舌蘭是我用死老鼠養大的,它開的花本該是白色,同這半灰色的綠萼華一樣,也是日日澆灌特調的藥水改變其顔色。這花本不詳,殺孽太重,可在下十分喜歡這些遺世仙葩便絞盡腦汁另尋他法,留住了。每次花匠侍弄完,也都會遣去盥洗一番,一是這花的汁液有腐蝕性,二是這花花粉招蜂引蟲的……”
還不待趙铮話語說完,韓束兒就焦急地打斷道:“趙……四公子,這雀舌蘭也是從我爺爺那得來的嗎?四公子曾聽過或是見過我嗎?”
“不是,韓叔并不識得雀舌蘭。家中藏書萬千,有許多是前南越珍藏的古籍,在下偶然間翻閱到一冊《陰匮二十三遺錄》,其中載錄了不少瑤山深處九黎二十三寨同陰匮宮的詳情,便起心動念了。也曾遣人去過瑤山,可無所收獲,最後還是在府中倉庫中找到幾枚花種。”
“韓叔談起家事,總是一臉歡歆,他總同我說他那三個孫兒乖巧懂事,誇得最多也是韓小娘子,既善操持家事,也能傳承他衣缽、種的一手好花。在下也并不知他家中竟是那番光景,還是在韓家韓叔葬禮上第一次見過韓小娘子。”
韓束兒聞言,眉頭皺得更緊,唇也咬得更緊。晏菀知至親離世之痛,如吞下的一根針,在那一刻起便生長在血肉中,無法剔除,日常無事,可隻要每次提及、想起,那根針便紮得血肉模糊、疼痛異常,旁人無法勸說得動。她拍拍韓束兒的肩以示安慰後,便擡頭直迎趙铮目光,犀利問道。
“那為什麼那日趙雲瀾質問你這一切,你不做解釋,全應下?”
趙雲瀾也是趙铮心底那根同血肉交纏生長在一起的針,每時想起,都會殷殷刺痛。趙铮嘴角泛起苦笑,聲音低沉如蚊聲,猶不可聞,“她心中既已認定這些事是我作下的,那再多的解釋也無法消解。”
這抹苦笑很快便消失,趙铮還是那副玉人模樣,淡淡的笑,淡淡的音調,多情又無情,道:“這與世子妃又有何幹!”
“在下既已與韓叔結成莫逆,又豈會加害于他。他的死在下也追查到一些線索,今日也正想交給世子妃。請世子妃同在下來。”
莫柏推着趙铮往軒榭處走,晏菀同韓束兒緊随其後,幾人穿過一條常常的廊庑,便聽見一個嚣張又洪亮的聲音,振振有詞地大聲念叨着。
一時間,晏菀整人個紅得欲滴血。就連前方的趙铮也停下轉頭玩味地打量起晏菀。
怎麼會是他來呢?
若現下有條地縫晏菀真想立即鑽進去。
太丢臉了!
“趙铮你這小白臉,膽敢拐帶本世子的世子妃,你快快将她給放了出來,不然本世子踏平你這破山莊!”
“老子說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