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到看台後,老管家撐着他那雙長着灰褐色斑點的皺皮手,像隻千年老龜,慢吞吞地向仆從簇擁着地兩人行禮,隻是行完禮後他佝偻着身子,定定有神地凝視着那帶着面紗的女子。
那女子生得甚美,眉目如畫,但又不似尋常姝色那般秀麗溫潤,她的五官輪廓深邃,像是刀斧耗盡心力劈刻出的山巒疊巘,那麼凜冽、那麼濃豔。更為難得的是她那一身金玉堆中養出的儀态、氣質,如雪山那般,高貴冰冷,讓人隻能遠遠眺望,不可近身亵渎。
女子一雙妙目頗有興緻地緊盯着老管家,繃緊的面皮略微松軟,欲起身卻被身旁的魁梧男子給按住,隻得冷冷地挑眉點頭。
“如此這般似隔岸觀花,無半點樂趣。夫人何不纡尊降貴,下樓親啟一把。”老管家話雖是對着絕色女子說的,但那雙清澈透着光亮的眼神則一直盯着魁梧男子身旁站着地那扮相花枝招展的女人。
“姐姐……哎呦喂……”那扮相花枝招展的女人擡手甩了甩手中的絲帕子,一瞬間濃悶的香風四散,害得周遭不少人忍不住打出噴嚏。那女人見端坐圈椅中魁梧男人也打出個噴嚏,立馬旋坐到他懷中,貼心妩媚地替查擦拭口鼻,“今天一直輸,還玩什麼玩,姐姐非要把這全部家産都填進這賭——那麼大一個窟窿中去嗎?”
“老爺你說是不是?”女子尖着嗓子,甜膩膩摟抱着魁梧男子發笑。
“這那輪得到你這小娼婦來說話。”絕色女子臉色立馬陰沉起來,掙脫出魁梧男子的大掌,唰得一下站起身,猛拉起那扮相花枝招展的女人,狠狠給了一巴掌。
力道之大,掌聲之響,大、響到樓下的賭徒看官都紛紛擡頭觀看這一出争風吃醋的大戲。
衆目睽睽之下,隻見那扮相花枝招展的女人捂着臉不可思議地望着怒氣沖沖的絕色女子,見她又揚起巴掌似要再來一掌,趕緊轉身重新撲入魁梧男子懷中嘤嘤嬌泣起來。
“梁沐之,你心中究竟還有沒有我,還有沒有……我們的女兒!”絕色女子悲痛地看着魁梧男子半晌,最後輕拭眼角淚珠,捂着臉輕輕急急地下樓去。
“老何還不跟上來!”
老管家看了看圈椅中猶似被蜘蛛精纏住四肢的茫然無措男子,嘴角抽了抽,摸了把胡子,擡頭大聲應了聲絕色女子,趕忙跟了上去。
樓下衆人見絕色女子步态輕盈、急急朝前,似要一頭紮進賭桌的陣勢,紛紛讓出一條道來。
賭桌前,絕色女子拿過老管家适才給瘦矮年輕人的大袋子,打開,露出白花花、沉甸甸的銀錠,然後一股腦地全倒在賭桌上。她拍拍手,身後立馬有護院擡着沉重的大木箱子放上賭桌。然她猶覺不夠,取下自己腕間、發間、脖頸處綴着的金玉器飾,統統放上賭桌作籌碼。
可……她先前的戰績是實打實的存在。
圍在周遭的衆人雖看這架勢倒吸一口冷氣,但心思卻很實誠,紛紛押對家。
“夫人,要不要再好生考慮考慮。”
博頭也好言相勸,隻是那絕色女子認定了,并不回頭,頗俱氣勢地往圈椅一座,冷冷道:“少廢話,發牌開始吧!”
博頭被懾住,不再多言,趕忙安安靜靜地洗牌發牌。莊家沉默寡言、極為快速熟練地摸牌打出。隻是那絕色女子似乎心思并不放在此處,慵慵懶懶地靠在扶手上修修指甲、嘗嘗瓜果、漫不經心地四處張望,再毫不在意地随機仍出張牌。
起初還好,莊家快速打出,能遊刃有餘地應付,但漸漸地,莊家開始遲疑不決起來,舉牌不定,就連額頭上也開始冒出一圈圈細汗,最終臉色異常蒼白地揭牌。
沒錯,這一局竟是那輸了一天的船王夫人赢了,還赢得相當輕松。
“想不到姐姐還是有兩把刷子的!”
絕色女子聞聲調轉過頭,才發現那扮相花枝招展的女人和魁梧男子如兩尊門神,正立于自己身後。
“我的事何時論到你這娼婦來置喙!”
絕色女子臉色大變,再無之前的閑适,怒氣沖沖地起身,擡手欲再給那扮相花枝招展的女人一巴掌,隻是她的手才高高舉起,便被另一隻強有力的手給抓住。
“舒娘,今日你非要一直鬧嗎!”魁梧男子冰冷、機械地開口,面上無半點表情。
可他身材魁梧,一身腱子肉,乍一看力氣也應很大,但竟叫那絕色女子倏忽一下就掙脫出掣肘。
“梁沐之,你能有今日還不是靠我家,什麼恩愛夫妻、一往情深都是假的,你一直把這娼婦養在外面,我兒一死就将她接到府上,一直帶到身邊,怎麼現在遮都不遮一下,要替她出頭呀!”
涉及傷心之事,絕色女子心中被壓抑已久的情感如開閘放出的大水,一下子傾巢湧出,滾滾東逝,激烈又全無保留,她不甚體面地大聲恸哭,雙手胡亂揮舞。
啪……
如此清脆、響亮的一聲,仿佛是落在四周看客的心上,他們屏住呼吸,目不轉睛地盯着鬧劇正中的三人,不肯放過一絲一厘。
可得到甜頭的絕色女子那肯輕易舍棄,一鼓作氣,朝着驚愕住的魁梧男子又是一記清脆響亮。她再要揮手下去時,還是看不過的老管家上前來扶住她。衆人這才驚訝意識到,無論絕色女子還是扮相花枝招展的女人都是如此的高挑,生生高了老管家整個頭,不似尋常女子那般。
老管家使出渾身解數、好一陣哄,才令絕色女子才倚着他幹柴一樣皺巴的身子,顫巍巍地輕聲啜泣着上樓去。
而擠在人群中見證了全過程的護院們早就将桌上所有的銀錢收入木箱中,這時見主人遠去,不用再次下令,便擡箱火速跟上。
“梁沐之,我恨你們,我恨為什麼死的不是你們,而是我那可憐的孩兒。”
絕色女子在二樓再一次歇斯底裡地大吼出。
啪……
二樓傳來一聲巨響,是重重的關門聲,緊接着又是一陣噼裡啪啦的打砸聲。
衆人探究、意味頗深地緊盯着魁梧男子,本以為他的臉色會很難看,如打翻的顔料盤,花花綠綠的亂成一片,那曾想他仍是那副面無表情,仿若置身事外。
這興許就是所謂的成大事者于泰山崩時仍能面不改色。叫周遭混亂紛紛的看客不得不打心裡地對他高歎一聲佩服。
但更多的是這等高宅隐私秘聞被赤裸裸地公開揭示于市井街頭、普羅大衆耳中的陰暗快感。
瞧,所謂的成功人士也不過如此。
瞧,所謂的高門官家小姐也不過如此。
瞧,那些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家中說不定比尋常老百姓茅屋下還要不堪上許多。
“銀子……是真銀子……”
“有人散錢了……快快快,順意賭坊樓上有大善人撒錢了!”
人總是喜新厭舊的。就好比此刻,賭坊中衆人聽見有新樂子,還是更令人亢奮、心潮澎湃的新樂子,頃刻間就将舊樂子棄之腦後,紛紛推搡着奔出,生怕晚上一分一秒,就如南柯夢槐,一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