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少女沒有看他們,而是盯着自己的手。
“反正今天,手已經髒了。”她輕聲道,“沒關系……的吧。”
雨聲,笑聲,叫聲。
刀光,血光,天光。
雨悄無聲息地停了。夕陽最後的餘輝,照耀在大地上。
山賊們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脖子與身體斷為兩截,鮮血被大雨沖淡,滲入泥濘的河堤之中。
白衣少女扔掉手中奪來的柴刀。她身上白衣依舊在滴水,但卻沒有沾上半絲血迹。
她默不作聲地走到河邊,蹲下身來,繼續洗手。
洗了好一會之後,她擡頭,發現那帶她跳河的清俊公子已經浮出水面,欲言又止地望着她,不知道看了多久。
白遲疑了一會,伸手:“我拉你上來?”
青年移開視線,輕聲道:“多謝,但不必了。”
他自己遊到了河邊,爬上了岸。
就這一會兒,夕陽已經徹底沉入地下。
發現這一點後,白的心也重重一沉。
太陽一旦落山,溫度便驟降。寒風吹來,貴公子模樣的青年打了個寒噤,然後便是連連的咳嗽。
白深深歎了口氣。
她頹喪地撿來一些枯枝,又從那些山賊的屍體上扒拉出火石,點了個小小的火堆,支起一個簡陋的架子。
“你烤烤衣服吧。”白坐了下來,道。
青年猶豫一會,安靜地道謝,将外衣褪去,放在架子上,然後在火堆另一側坐了下來。
他問了一聲:“姑娘你……可也要烤一下衣服?在下可以回避。”
白原本在盯着他右手上一塊巨大的燙傷疤痕,聞言愣了愣,道:“我不會因為這種原因生病的。”
青年便也沒再說什麼。
火舌吞噬着樹枝,發出哔剝的聲響,氣氛一時安靜。
“我叫白。”少女試着找點話題,“你叫什麼名字?”
“……在下姓黃。”青年道。
然後就沒了。
“啊。”白愣了愣,“你為什麼會被追殺?”
“不幸遭遇山賊。”
“……哦。你一個人?是要去平川城嗎?你行李是不是被搶走了?”
“有人同行。行李不要緊。”
“這,這樣啊。唔,謝謝你被追殺的時候,還順帶救我。”
青年微微垂睫:“姑娘身手非凡,倒是在下多此一舉。”
白連忙搖頭:“不,如果是普通姑娘,大概就因為你得救了。你讓這個世界上的糟糕事情少了一件,我覺得很了不起。”
面對她誠懇的話語,青年微怔。但最終,他隻是垂下眼,客氣而疏離地笑了笑。
寒風吹過,火焰噼啪作響。
就算再不通世故,白也意識到這個青年并不想與自己交談。她不再試着找話題,将腦袋埋入膝蓋,挫敗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然後站了起來。
青年原本微阖雙目,眼觀鼻鼻觀心,卻被逐漸增大的動靜吸引,看向她。
白正拿着那些山賊落下的鐵鍬,挖土。
一鏟又一鏟,她動作很快,力氣又大,很快挖出一個大坑。
自稱姓黃的青年終于主動開口了,聲音帶着些警惕:“敢問姑娘,這是做什麼?”
白将山賊們的屍體踢入坑中,又開始填土,頭也不擡:“不能吓到路人,很不禮貌。”
青年隐約松了口氣,目光卻逐漸變成一種古怪的無語。
“原來……殺人也需要禮節。”
相比之前,他的聲音有些嘶啞了。
已經填完土的白扔下鏟子,回頭看向青年,發現他原本白皙的面容,在火光下泛着不正常的潮紅。
她愣了愣,走過去,朝他伸手。
青年神色一冷,要避開,卻還是被少女摸了個正着。
她手在他額上一觸即離,輕聲道:“你發燒了。”
然後白衣少女便開始解自己的腰帶。
青年神色巨變,往後退開:“你做什麼?!”
白愣了愣:“把外衣……借給你?”
“……”青年沉默一會,語調堅決,“不必。”
白看着他極為抗拒的表情,一時沒有說話。
火苗在她的白衣上,映出明滅的影子。月光卷上堤岸,河水奔湧不休。
她輕聲開口:“我是不是很沒用?”
青年擡起頭。
武力超凡的白衣少女站在原地,手垂在身側,低着頭,潮濕的黑發沾在臉上,仿佛一隻有着漂亮羽毛,卻被大雨淋成了落湯雞的小鳥。
“我好像永遠搞不明白别人想要什麼。”她輕聲道,“想要跟人搞好關系,也總是失敗。今天下午本來是最後的機會,可我還是搞砸了。”
青年看了她良久。忽然,歎了口氣。
“敢問姑娘,是怎麼跟人搞好關系的?”
白怔了怔。她想了想,坐了下來,講了她所做的各種努力。
青年原本隻是淡淡聽着,視線停留在火堆上。但逐漸,他的眼神移到了白的臉上。
聽完之後,他沉默了一會,複述道:“所以,姑娘送了他十年開一次的珍稀奇花。”
“我也沒想到他會對這個花粉起疹子啊。”
“送他叫聲婉轉優美的珍奇鳥類。”
“我不知道那隻鳥會在他頭上拉屎……”白下意識争辯,卻愣愣地看着青年,有些迷惑,“真的很好笑嗎?”
青年一怔。他擡起有着燙傷痕迹的手,緩慢地摸着自己的臉,慢慢地收回了無意識的笑容,恢複成原本疏離斯文、無懈可擊的神色。
“要不你還是笑吧。”白忽然道,“你這樣俊秀,還是多笑笑好。”
她黑發潮濕,散亂地貼在臉頰,明明狼狽至極,眸子卻純黑清透。
青年凝視着她,片刻後,垂下眼。
“姑娘是為了什麼,要與别人搞好關系呢?”他輕聲道,“……是,心儀某位郎君?”
白愣了愣,果斷搖頭:“我想和他做交易。”
青年微微一頓,摩挲了一下手指。
“……在下不才,正是個不成器的商人。”
白慢慢眨了眨眼睛。
“如果是在下,面對難纏的人物,會直接換人交易。”青年輕聲開口。
白表情為難:“可是我想要的東西在他手上啊。”
“那便讓這個東西,先流通到其他人手上。”青年毫不猶豫。
白衣少女撫摸着下巴,注視着火苗搖曳的火堆,認真思考了一下,最後還是搖了搖頭。
“别人拿到這個東西的機會未必比我高。而且,就算是其他人得到了,大概也是會據為己有,不會願意跟我交易的。”
青年神色微動,但很快壓下:“聽起來,像是一件寶物了。”
白點頭:“是的。那東西具有非常強大的力量,我是死是活,就看能不能把它拿到手了。”
青年盯着她,神色頗有些微妙。
少女頭發上滴落的水珠,已經浸透了她的衣領,隐約露出纖薄的鎖骨。
但她卻毫無所覺,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可能引人觊觎——如她毫無隐瞞透露的、能決定自己生死的寶物一樣。
“呵。”青年忽然自嘲地笑了一聲,“姑娘這樣的人,是會被這個世道吞得渣都不剩的。”
白愕然。
青年搖了搖頭:“在下已經自承身份,乃是一介商人。你不該跟一個商人說剛剛那樣的話——會引發對方的貪念,将你拖入深淵。”
不待白回答,這位自稱商人的清俊公子,臉上一閃而過的傷感情緒褪去了。他恢複了原本斯文淡然的神色,輕聲道:“既然生性樸直,那便直接去問。隻是應制造合适的時機。”
他輕輕瞥了白一眼:“姑娘于我有相救之恩,在下便多言幾句。”
如此這般,如何如何。
他諄諄教導,十分耐心。白時而驚訝,時而點頭,最終露出堅定的神色。
“我知道了,成敗在此一舉。”
她認真道:“多謝你為我出主意。”
青年正要說些什麼,遠處卻傳來馬蹄與車輪的聲音,以及遠遠的呼喊:“公子!公子——”
白注意到青年神色的變化,意識到什麼。
“是你的同行者接你來了嗎?”
青年微微一頓,遲疑地點了點頭。
白愣愣道:“那不是好事嗎,你為什麼不高興……哦。”
她站了起來:“我不打擾你們,先走了。”
說完便轉身離開。
青年突然喊住了她:“……姑娘。”
白怔然回頭。
青年沉默了片刻,方道:“在下并非有意隐瞞身份。隻是……你我并不适合相遇。”
白看了他一會。
然後,突然笑了。
那笑容清麗絕倫,青年怔住。
“我知道。沒關系的,謝謝你。”她笑着開口,形貌狼狽,神色卻溫柔清透,仿佛沒有遭遇過任何挫折——但事實明明不是這樣。
青年怔然望着她不帶絲毫雜質的笑容。
一直到白衣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夜幕中,他都站在原地,沒有動彈。
馬車終于趕到,家仆跳下車,匆忙奔到他身邊:“公子!您沒事吧!小的好不容易甩開那些山賊,給謝家的賀禮沒事……您,您怎麼全身濕透了!怎,怎麼臉也這麼紅!莫不是傷寒……”
青年仿佛剛剛回過神來。
他以手掩口,輕聲道:“……無事。吹了冷風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