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此時,林清容總是又痛又懼,她必須緊緊握着長生劍,才敢走到宗雪的身後,一聲一聲地去呼喚他。
許久,他才大夢初醒般回過頭看她,茫然而又悲哀。
他們都清楚,那一日已越來越近。
封印的陣法早已準備就緒,可宗雪還有未了的心願,他還不能離開。
如今綏原鎮越發繁華壯大,早已超出了普通鎮子的規模,鎮民們與原修閣已商量着修築城牆,建立綏原城。
這麼多年,他看着綏原村變成綏原鎮,看着寥寥幾戶人家,稀疏幾座屋檐,變成如今的鱗次栉比,城郭漠漠。
雖然這在世上并不是什麼難得一見的事,可卻總是叫人欣喜的。
不光是他欣喜,綏原鎮的人們更欣喜,而宗雪總因綏原鎮的人們高興而更加高興。
成立綏原城是眼下最盛大最隆重的事,到那時也必會是綏原鎮的人們最歡喜幸福的時刻。
宗雪想要看到這一天。
每當他走過繁華喧鬧的街道,穿過熙攘往來的人群,一路熠熠的燈火,明亮的笑容,總叫他心底溫暖而充實。
這是他所留戀的,也或許是他最後一次再看到。
宗雪很少再下塗雲山,更極少走出封雪小舍。
他不知從哪裡尋來五條特制的心火鎖鍊,将自己的脖頸、雙手、雙足都牢牢鎖上,并在山洞裡設下禁制,一旦自己生出傷人之念,必将承受鎖鍊帶來的烈火灼心之痛。
他将自己整整囚禁了六年。
直到城牆修築完成,他才讓林清容用長生劍幫他斬去鎖鍊,從山洞裡走了出來。
六年時間,他承受着烈火灼心之痛,整個人被折磨得形銷骨立,瘦如枯木,面龐蒼白而消瘦,兩鬓也都摻雜了許多白發。
這哪裡是那個曾經清俊溫雅的青年呢。
可他仍然笑着。
林清容心底是漫無邊際的痛,一切她都看在眼裡,可她什麼也做不了。
她忍不住上前擁住宗雪,滾燙的淚水打濕了宗雪胸前的衣襟。
宗雪輕拍了拍她的後背,柔聲道:“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便如宗雪所言,不用再承受烈火灼心之痛,沒過幾日,他便恢複了原來的模樣。
他的精神狀态比從前任何時候都要好,每日裡總是笑盈盈的,神采奕奕,容光煥發。
宗雪出了山洞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看望小琥他們。
他自囚于山洞的這些年,林清容對外界隻說宗雪潛心閉關,若無要事,不必上塗雲山一步。
宗雪閉關自然是整個綏原鎮的重中之重,所以連小琥三人也極少上山來,隻過年間來探望林清容,問上幾句。
小琥三人是宗雪從小望着長大,感情之深不言而喻。如今小琥三人早已長大,可在宗雪眼裡,卻仍是當初那三個丁點大的、愛笑愛鬧的小孩。
宗雪、林清容與小琥三人盡興聚了一段時間,且在原修閣住了下來,在建城大典結束之前,他們并不打算回塗雲山。
這是林清容漫長的人生中為數不多的、值得反複回憶的,一段明亮而又溫暖的日子,與往昔一同支撐着她度過了千千萬萬個漫漫長夜。
建城大典終于來臨。
那一日,惠風和暢,萬裡晴空。
城牆内外人山人海,所有人都在翹首以盼。
城門與牌匾先後落下,人群中爆發出一陣雷鳴般的歡呼與掌聲,經久不息。
人們高呼着宗雪大俠,高呼着原修閣,高呼着綏原城,聲音震透雲霄,驚天動地。
宗雪站在城牆上,望向人潮擁擠的城内,面上是粲然耀目的笑容,語聲也透着無盡的歡喜:“清容,你看到了嗎,大家這麼、這麼的喜悅,我真的很高興。若是能一直一直這樣下去,我做什麼也是願意的。”
林清容慢聲開口:“我看到了。”她側首注視着宗雪清俊的面龐,也跟着笑了笑。
我知道,所以我會替你守着,守到這晦暗歲月的盡頭,直至天地枯萎、崩塌,不複存在。
建城大典開始後,城内所有客棧酒肆,大擺宴席,且向往來過客免費開放。城樓之上、家家戶戶門前都挂滿了各式各樣的燈籠,而燈火晝夜長明。
尤其夜間,燈火樓台,輝煌燭天,璀璨壯觀,恍如夢幻之境。
二人從清晨走到日暮,從綏原城外走到塗雲山下,林清容陪着宗雪走過綏原城内每一個角落,看過每一處繁華喧嚣,聽過每一聲歡笑嬉鬧。
身後的繁華喧鬧逐漸遠去,山林四外祥和而靜谧。
兩人踏着溶溶月色,說說笑笑,并肩走在已走過無數遍的山道上,修長的身影交織着,與周遭的林木纏繞一處。
很快,兩人便回到封雪小舍。
宗雪趁着興緻盎然,在院中的桌上擺了果蔬,又取了珍藏多年的佳釀,與林清容一起在院中暢飲暢言。
他眺望着山下的輝煌盛景,緩緩道:“我曾不止一次地想過,若我隻是一個普通的修士,那該多好。可再一想,我若真是個普通修士,大概也不會這般珍惜眼前。世間有得必有失,不論何時都不能太過貪心,我如今得到這麼多,是該知足。”
宗雪笑了一笑,繼續道:“清容,我這一生,雖不長久,但回望過去,卻覺充實又圓滿,這些都是我從前不敢奢望惦念的。”
林清容默默飲酒,默默聽他訴說。
然而慢慢的,宗雪的語聲逐漸變得沉重,他的右手緊緊捂住心口:“可是清容,你知道嗎,此時此刻的我,明明如此滿足幸福,如此地想要守護綏原城,但我的心底卻無法抑制住地生出怨恨與瘋狂,甚至歇斯底裡地呐喊,要将一切破壞摧毀,将一切焚燒殆盡。那是身體裡藏着的另一個我,他在憎恨,恨着這個天地,恨着每一個人,尤其恨着将他囚鎖的我,他會将我所珍視的一切都毀去。我越感到幸福,他的憎恨便更深一分。平日裡,他與我似乎隔着疊嶂峰巒,可每每靜心獨處時,他便仿佛近在咫尺,叫我不寒而栗。他被壓制了太久太久,一旦解脫,必将爆發,那将會給元洲帶來怎樣的滅頂之災,連我也不敢想象,所以無論日後如何,萬萬不能将他放出。”
林清容握着酒盞的手倏然一緊,她沉默了許久,才回了三個字,聲音低沉而又沙啞:“我知道。”
這麼多年,林清容早已讓自己接受這樣的結局,可宗雪每每提起,她仍是無法忍受心底無邊無涯、綿延不盡的痛楚。
宗雪摩挲酒盞片刻,随後将盞中的酒一飲而盡,緩緩笑道:“清容,建城大典結束之後,就該開始了。”
要開始什麼,林清容再清楚不過。
她曾日夜祈禱這一天來得再慢一些,可到底是近在眼前了。
她握着冰涼的酒杯,怔怔出神,酒色晶瑩剔透,緩慢映照出她那隻無悲無喜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