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小琥、瓊花、小朗無數聲的哭求時,是綏原城為宗雪發喪那日。
她赤着霜白的足,面無表情地一步步從封雪小舍中走了出來。
小琥三人面色憔悴而疲憊,見她走出,神情俱是一喜,急忙圍上前來,嘴巴一張一合,似是在說着什麼。
彼時日銜西山,将落未落,暮色片片,鋪滿城郭。
放眼望去,綏原城千裡缟素,舉城皆白,數萬人朝着塗雲山的方向長跪不起。
她站在落日的餘晖裡,山下恸哭聲聲,透骨酸心。
那一瞬間,她隻覺此生仿佛已到了盡頭,可偏偏又長長的,望不見盡頭。
她的面上仍是無波無瀾,無悲無喜,像是已從哀哀痛哭的世界抽離出來,到了另一個天地,可眼淚卻是顆顆分明,潸然而下。
一切恍然如夢。
白袍老人說完最後一個字,竹屋内再度恢複了寂靜。
扶玉四人陷入了長久的震驚與駭異之中,一時盡都無言。
許久,季言洲才動了動有些僵硬的身體,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三千多年來,亦有聖人聖靈在世,為何從未結束?”
白袍老人不緊不慢地解釋:“可三千多年來,元洲也不過出了兩位聖者。女聖姜吾哀,行蹤不定,出現得猝不及防,去得也無聲無息,我一直沒能找到她。而多年前雙生混靈之一的郁清聖靈,我也說過,他有自身的劫難,無法前來,你們也該是清楚的。”
“不過皇天不負有心人,我等來了你們。”白袍老人平和的目光掠過四人,尤其在扶玉和雲邪身上停留最久,随後微微感歎,“命運真是奇妙,總能叫人意想不到。”
四人聽在耳裡,一時神色各異。
扶玉聽着隻覺莫名,不解其意,心中更是滿腹疑問,難以得到解答。
即便兩位聖者無法前來,可為何偏偏是他們四個誅殺宗雪?這世上能力出衆之人,雲蒸霧集,他們四個着實顯得微不足道,況且邪靈不是非聖者無法誅殺嗎?
正在她苦思冥想之時,白袍老人已再次開口道:“今日所言,四位一時或許無法接受,但字字句句,皆是屬實。這是綏原城三千多年來最大的秘密,也是我最大的願望,幾位若能應允,老身感激不盡。”
說完,白袍老人竟朝四人彎下了腰身。一旁的程青荷也同樣彎下腰,懇請道:“還請四位助我們一臂之力。”
四人俱是一驚,同時站起身來。
季言洲連忙揖手回拜:“前輩言重了,若有晚輩們力所能及之事,定當不遺餘力。何況誅殺邪靈乃是元洲修士分内之事,如今既遇上了,無論如何當出一份力。還請二位前輩快快起身,晚輩們實在受不起如此大禮。”
白袍老人聽後,緩緩直起身,面上笑容淡淡,神情似是欣慰,又似是贊許。
“四位少俠恩情,老身銘感五内,事成之後,必會重重酬謝,他日若有需要綏原城之處,盡可開口,必當竭全城之力,以報今日恩情。今日說了許多話,也耽誤四位許多時間,四位想也累了,暫且先回去休息,幾日後老身再與幾位商量具體事宜。”
白袍老人正讓程青荷帶他們回去休息,季言洲卻突然開口道:“前輩,晚輩尚有一些話要與前輩言明。”
白袍老人聞言并不訝異,似乎早已所料,微微颔首。
季言洲也向江淩煙、扶玉、雲邪三人眼神示意,三人便先跟着程青荷回去休息。
不知不覺,天色已暗了下來。
月出東山,清光明澈如水柔柔灑滿曲徑,四外靜谧而又安甯。
綏原城這般熱鬧的地方,原修閣又處于中心之地,可外界的繁華喧嚣卻半點也傳不進來這裡,實在稀奇。
兜兜轉轉,彎彎繞繞,走過好些僻靜小徑,才漸漸有些鼎沸的人聲傳入耳中。
三人别過程青荷,各自進入房間。
扶玉在進入房間前,江淩煙看她心事重重,眉頭緊鎖,便柔聲寬慰了幾句。
扶玉見師姐替她擔心,連忙展顔,直道自己無事,隻是有些被震撼到了。
江淩煙伸手理了理她的頭發,淡淡笑了笑,送扶玉回了房,叮囑她好好休息後,也回了房。
扶玉走進屋内,隻見屋内桌上已擺滿了精緻的果脯茶點。雖将近一天未進水米,可扶玉卻沒有半點食欲。
她心中情緒翻湧,也不知怎的,莫名沉重悶郁,堵塞得很,仿佛墜着一塊重鐵,遠不如初來時輕松愉快。
在屋内呆呆坐了會兒,忽聽“哒哒”兩聲清脆的敲門聲。
扶玉回過神來,忙起身去開門。
“雲邪?”
“怎麼了?”扶玉側過身讓他進來,随後關上門。
“無妨,隻是來看看你。”雲邪在桌邊正身坐下,開口的聲音有些低沉,“傷口還痛嗎?那日我若再注意些,或許你便不會受傷了。”
扶玉心底暖洋洋的,嫣然一笑:“沒事,已經不痛了。”說完,倒了杯茶遞給他,又将果脯點心往他那邊推去。
雲邪伸手接過茶盞,指尖摩挲着杯沿,擡頭看向扶玉,清俊的面上長眉微擰,目光複雜,默然瞧了她半晌才道:“今日那位老前輩所言,你如何看?”
說完,他便垂下眼,掩住眸光:“你真的相信長生劍之主是好人嗎,他畢竟是天生的邪靈。”
扶玉聞言微愣,仔細想了片刻後,旋即重重點了點頭,道:“直覺告訴我,那位老前輩所說并非虛言。”
說完,扶玉見雲邪神情不明,也未置一詞,不知在想些什麼。
等了半晌,雲邪都未開口說話,她才又繼續道:“而且,不論是書籍中還是口口相傳中,我們也都極少聽到有關長生劍之主的惡行,或許是我孤陋寡聞,但我想,古劍之一的長生劍既願擇他為主,必然不是巧合。最為重要的是,眼前繁華熱鬧的綏原城不就是前輩話語最好的證明嗎。他若存了毒害世人的心思,為何那麼多年銷聲匿迹,又為何要守護着綏原城呢。”
話說到這裡,扶玉一時萬千情緒翻湧上心頭,心中又酸又澀,忍不住低頭歎了聲:“命運真是荒唐殘忍,他生為邪靈,卻偏偏有了聖人之心,不為自己,竟反過來為這數萬萬生靈做打算。甯肯自己長劍穿身,被鐵索囚困,受盡磨折,也不願傷害旁人。”
“或許這也就是為何長生劍會擇他為主,雖是邪靈,但卻潔淨無瑕,心懷大愛。”
雲邪聞言,眼底顯露出些震撼,似是未曾想到扶玉竟能看得如此透徹。他目不轉睛地凝視着扶玉,片刻,面上忽然閃過一絲淡淡笑意:“是啊,雖誕生于天地極惡之地,一具至污至穢之身,但卻擁有這世間最為純淨無垢之心。”
扶玉聞言,不由擡眼去看他。
雲邪将杯中茶水飲盡,對扶玉淡淡笑道:“好好休息,明日再來看你。”
扶玉呆了片刻,才粲然笑道:“嗯,你也好好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