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友适才說,你是太倉人氏。此番前來蘇州,是行商還是探親啊?”
“算是探親吧。”
“好,年輕人就該多出門遊曆,長長見識。”
孟科笑笑,道:“在下與朋友一同出來辦事,算算時辰,事情應是了了。我也該回去了,這廂不再打擾先生授課,告辭了。”
他剛想起身,老先生拍了拍他的手。
“到老夫這個年紀,就等着進棺材了,再陪我說說話吧。”
老先生既然已經這麼說了,孟科隻得又端端正正地做好。
隻聽先生接着道:“談起老夫的兄長,本來同妻子情投意合,相濡以沫,沒想到後來他遭人算計,被迫離家二十載。萬幸的是,近來嫂子終于有了他的消息,盼他二人能在曲闌深處重相見。我們兄弟二人皆是風燭殘年,行将就木,也望能在有生之年再一次把酒言歡。”
孟科半天沒說話,好似在沉思。過了許久,他頰上肌肉動了一下,終于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
“先生别這麼說。在下從蘇州而來,區區百裡;湖廣過來不少于一千裡路,您老當益壯,怎麼能說行将就木呢?”
老先生定定瞧着眼前的面孔——一張平凡的臉上,眼眸不大,目光卻甚為真摯,沒有任何算計和心思的模樣。
炎炎白日,高懸碧空。白雲缥缈,讓透過窗子灑進堂内的光時有時無。一屋子裡十幾個幼兒,還有一老一少,風雲變幻連帶着他們的影子也時長時短,時隐時現,也讓老人迷離的眼神逐漸變得清明。
孟科伸手拿起桌上的書,翻了兩頁,又看了看那把九寸長的戒尺。
“院裡的槐樹是老樹,門頭卻是新的,所以這書院也是新的。先生啊,我隻是一個生意人,您千方百計‘請’我來,就算留我下來,也是萬萬做不出您想要的學問的。”
那老先生盯着他半晌,忽然笑了。笑聲如洪鐘,宛若獅子吼,百獸驚怖。
“如此氣魄,不愧是‘他’的弟子。”
孟科面不改色,堂下十幾個幼童同樣鎮定自若,依舊老老實實、規規矩矩端坐在書案前。
老先生笑罷,緩緩捋須道:“你知道老夫的身份,我并不驚奇。可你如何得知我是從湖廣而來?”
“您在湖廣待了近十年,享受了這麼久的太平日子,這次重出江湖,足見兄弟情深,令晚輩感動不已。”
孟科的回話可以說是答非所問,顯然不想多說。
“師侄既然不想說,我也不勉強。”
孟科淡淡道:“前輩弄錯了,在下的老師是太倉明澤書院文夫子,并不是您的師侄。”
“好……”
老先生用幹枯的手顫顫巍巍地拿起案上戒尺。在握住戒尺的一瞬,他的手停止了顫動,猶如磐石一般穩固。
“那我今日就試試你的本事,看看你到底師承何人!”
語罷,室内忽有煙光日影皆浮動。孟科眼前水墨淋漓而下,酣暢勁健。那老人手中的戒尺,化成了一支飽蘸水墨的毛筆,勾勒山石輪廓,揮掃如斧劈,好似千百把寶劍組成的劍陣,一氣呵成。
已然置身畫中的孟科似是被俯仰相錯的劍勢吓呆了,一動不動。
在枯潤明晦間,他突然看見了五彩琉璃光。
下一瞬,他被硬生生拉出了墨氣。
“唰”!
随着精巧絢爛的扇子收回掌中,執扇之人将孟科攬到身後,他側着身,用一雙桃花眼斜視老人。
“馮老,您乃是武林大前輩,為難一個不懂武功的小輩,不怕失了自己的顔面嗎?”
劍勢已收,老先生撤回戒尺,又變回了那個目力不濟的老人家。他眯眼看着來人,許久才道:“我當是誰呢,原來是集賢樓的玉公子。”
秦思狂拱手一揖,朗聲道:“馮老,八年不見,瞧您健朗如初,晚輩就放心了。”
八年前,秦思狂在江西鬧了個笑話,間接害得曾經天下聞名的蓮花山二當家馮淵發了瘋,消失在了三清山。
八年後,馮淵竟然神志清明地坐在蘇州的學堂裡教書!
剛剛脫險的孟科驚魂未定,秦思狂拍了拍他的肩膀,稍作安慰。
“江湖傳說,源深真人隻将雲皴劍法傳授給葉離一人,看來是虛言。世人無緣得見馮老您剛才這一招啊。”
馮淵搖了搖頭,道:“此乃是雲皴劍法第一式——斧,我隻得其形,不得其意,使起來與葉師兄有天淵之别。若通曉心法,懂得其精髓,方才那一招,又豈是你一黃口小兒擋得住的。”
秦思狂笑道:“馮老說得是,晚輩武功平平,您就算不會使雲皴劍法,我也絕不是您的對手。所以隻好厚着臉皮,請您賣個面子給我了。我知道您是在試探他有沒有得到葉離的真傳,結果你應該有數了吧。”
馮淵看看秦思狂,再看看孟科,似乎在衡量秦思狂的話是否值得相信。
秦思狂摩挲着手中的折扇,幽幽道:“馮老,我何曾害過您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