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門敞着,店裡空蕩蕩,隻剩一名身着淺藍暗橫紋羅直裰的男子。脂香閣不知不覺間請走了所有客人。
對峙之中,秦思狂打量男子,素未謀面。既然不曾打過交道,那麼他滿滿的殺意僅因為“錢粟”二字?
俗話說得好,一力降十會。秦思狂今兒對這句話有了深切體會。他一向不怕近身纏鬥,就算面對韓九爺都不怵。然而那或許是因為九爺從來不下死手。
一股力拔山兮的氣勁直沖胸口,他明白對方要的是自己懷中的信,幹脆空門大開,賭人家不敢要他的命,賭人家不會把他的心連帶紙一同震碎。
當秦思狂瞥見寒光,要躲已經來不及了。對方掌風竟然暗藏鋼刀,直取他咽喉。就在此時,一道銀鍊卷住刀刃,雖然立馬被掙開,但短短一瞬已經足夠他閃過緻命一擊。
是翎兒,她居然沒走!
小姑娘輕功好,劍招不俗,可秦思狂都敵不過的内勁,她又怎能抵擋得住,當即一口血吐了出來。
秦思狂來不及分神,下一擊已到眼前。他活了二十三年,頭一遭有了興許今天要交代的覺悟。
罷了,大不了就交代在這兒呗。
有此覺悟後,他調轉内息,運足十成功力應上對方一掌。
覃夕額上、掌心滿滿的汗,外頭動靜休止,她自簾子後悄悄探出頭。
架子倒了,櫃子塌了,首飾撒了滿地,香粉四處飄落,整間鋪子找不到一件完整的東西。奇怪的是門窗完好無損,甚至窗戶紙都沒破。屋裡飄散着各種顔色和味道的脂粉,嗆人得很。
秦思狂紋絲未動,對面的人退了八步——當然不是因為那人留了手。
他回頭,一片朦胧中,身後人的目光格外明亮。
他從未在岑樂臉上見過此種神情,在萬花樓都沒有——全神貫注、凜若冰霜的神情。
秦思狂非常确定當今武林沒有一個人能敵得過他和岑樂聯手,就算九爺都不能。
思及此,他大聲道:“報上名來。”
男人似乎不買秦思狂的賬,喊了聲“夕兒”,轉身要走。
秦思狂袖口一抖,扇子在手,正欲上前。岑樂拉住他的胳膊,瞥了倒在地上陷入昏迷的翎兒一眼,搖了搖頭。
秦思狂明白先生的意思是救人要緊,隻得咬牙任男人離去。
他蹲下查看翎兒的傷勢,一号上脈,心都涼了半截,幾乎摸不到翎兒的脈搏。
岑樂見他臉色驟變,知道小丫頭狀況不佳,急道:“如何?”
秦思狂啞然:“至多半個時辰……”
“立刻帶她去安濟堂。”
“不,忻與還救不了她的性命,去回春堂。”
回春堂的鄒大夫剛送走一位病人,水都沒來得及喝一口,就被風風火火闖進來的人震懾住了。
來者三人都是熟人,一位是最講理的岑姓先生,一位是近日沒少找回春堂麻煩的秦公子,還有就是他抱在懷中昏迷不醒的少女。
秦思狂把翎兒放在靠牆的椅子上,低聲道:“叫忻羨逸出來。”
兩位公子神情肅穆、發絲淩亂,姑娘唇邊有血漬,面色蒼白。場面過于混亂,鄒大夫有些摸不着頭腦。
秦思狂見他沒動作,耐着性子道:“老人家,煩請您告訴他,思狂求他救命。他要是不答應……”
話未說完,内堂的門開了條縫,隐約傳來一聲歎息,接着聽見一男子道:“進來吧。”
秦思狂抱翎兒進去,鄒大夫喊上學徒幫忙,順便囑咐雜役阖上門闆,關了鋪子。轉眼屋裡留下岑樂和回春堂的雜役相顧無言。
在謝懸地頭,進了這道門就算有了庇佑,餘下得看忻羨逸能否保下翎兒的性命。
不多一會兒秦思狂被推出了門,他與岑樂對視一眼,誰都沒言語。
雜役拿了塊濕布巾給面前這位手上沾血的公子。秦思狂似在愣神,沒有察覺。岑樂歎氣,接過了布巾。雜役立刻躲進櫃台後,離二人老遠。
岑樂拉過面前人的手,細緻擦拭。秦思狂才回過神來,挑眉望了先生一眼——神色平靜。以他對岑樂的了解,這樣子顯然是不高興。
“你……怎會去脂香閣?”
岑樂頭也不擡,道:“我正準備去回春堂,剛出李府大門就遇上溫家的人,讓我速去脂香閣,一刻不能耽擱。”
秦思狂陷入了沉默——竟是溫家救的他。算算時辰,他一進脂香閣,溫家就派人通傳岑樂,應是猜到覃夕的“表舅”會下殺手。原來不單覃夕不想要他的命,溫詢詢亦不想。
手上的血已經擦拭幹淨,岑樂卻沒有放開,反而握緊。
秦思狂心下一軟,明白先生此刻是在後怕,一向利索的嘴皮子忽然張不開。
岑樂攥着他的手,五味雜陳,末了化為一句喟歎:“你啊……”
能說什麼呢?兩人相識至今,岑樂幫過集賢樓許多忙,救他性命卻是頭一回。山外有山的道理不用多言,秦思狂不久前才訓誡過韓青岚。他倆不同出身,不同陣營,細究二人關系,最多能算“好朋友”。秦思狂能責罵韓青岚,自己又不能教訓他。玉公子仗着自個兒武功、智謀超群,橫行霸道慣了,難得一次撞上南牆就幾乎折在武昌。天底下總有更狂妄的人存在,今兒愣是遇上不怕韓九爺不怕顔芷晴,偏偏武功還比他高的人。
其中道理秦思狂豈能不懂。他自己理虧,琢磨講些俏皮話,一來寬慰先生,二來化解此時尴尬的氣氛。可瞧岑樂的一直未舒展的眉頭,好聽的話莫名地一句想不出,末了隻好道:“多謝先生相救。”
岑樂讪讪道:“不必言謝,舍命救你的是翎兒,在下屬于自救。”
“嗯?”
“你若遭逢不測,今後江南必無我容身之處。”
韓九爺和郭北辰皆是護犢子之人,顔芷晴面上恨他恨得要死,整日嫌他敗壞門風,還不是聽見黃山有風吹草動就派翎兒千裡迢迢趕來盯着。要是翎兒和秦思狂雙雙殒命,他不得被集賢樓和鳳鳴院扒掉一層皮。
秦思狂佯裝咳嗽,顯然不願談及幾位長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