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室的門已敞開,氤氲的水氣從門中袅然散出,洞中彌漫着葉子的清香,細聞之下,夾雜着些許血腥之氣。
“姑娘,你急着闖進來,可是有什麼急事?”一個聲音悠然飄了過來。
皇甫餘正站在華麗的床榻跟前,隔着一層輕如煙雲的紗幔,影影綽綽可見,榻上躺着一個人。
何歡兒站在洞門的石壁之間,指指洞外的顧子甯,又點點自己,有些語無倫次。
“我……小修士他……顧少主……我……我來看看。”
皇甫餘桃花眼一彎,語調微微上揚。“姑娘,你倒是很關心顧少主。”
何歡兒咧嘴笑道:“顧少主這樣的美郎君,誰不關心?”
“見色起意?”
皇甫餘笑着瞥她一眼,向外走了幾步,将文飾繁複華麗的一層厚錦帳垂下,嚴實地将床榻隔在了裡面。
“屍蟲已經驅出,顧少主傷了元氣,得好好休息,調養一時。”
何歡兒暗自松了一口氣,邁着大步來到大石前,在掩面痛哭的顧子甯對面,盤腿坐下了。
“小修士,你家少主不是沒死嗎?你哭什麼?”
“少主他……受苦了!都怪我……!”顧子甯抓緊袍袖,手指關節泛出了青白色。
皇甫餘踱了過來,悠閑地往大石上一卧,一隻手臂支着頭,另一隻手抓着一把墨玉酒壺輕輕搖晃。
“顧少主性情隐忍,在下感佩不已。驅蠱之痛不亞于百蟲噬體,換做旁人,必定是鬼哭狼叫,不成人聲,而顧少主自始至終竟不曾有絲毫失态……啧啧,不愧是顧青旻指定的唯一繼承人,心性之堅,絕非庸常之輩可比。”
皇甫餘輕歎一聲,又道:“不過,也正因如此,他所受之苦,才更深更痛,着實令人不忍。”
他這番話一出,顧子甯的嗚咽聲又響亮起來。
皇甫餘舉起酒壺,從高處傾下玉漿,仰頭喝下一口,而後對顧子甯說道:“小修士,你要是真仰慕你家少主,想一生追随他,學着他修無情道可遠遠不夠。像你這樣遇事哭鼻子,他隻會拿你當孩子,不讓你涉險,凡事擋在你前面。你得學着獨當一面,才能一直站在他身邊。”
他停了一下,又道:“小修士,這一回你跟顧少主來到離宮,可是你難得的機會。你明不明白?”
顧子甯擡起頭,微微側過頭,怔怔望向皇甫餘。
何歡兒笑道:“侯爺,看不出啊,你如此洞察世事人心,說出的話入情又入理。聽君這一席話,十年不用讀書。”
“這是自然……”皇甫餘頗有幾分自得之意,“在下乃前朝末年人氏,到如今已活了兩百餘年。雖說風流倜傥絲毫不減當年……”
何歡兒橫插了一句:“内裡已經是個糟老頭子了。”
皇甫餘啞然半晌,口氣中帶了幾分委屈。“姑娘這話……委實有些傷人了……”
何歡兒雙手拄在身後,揚起下巴看着皇甫餘。“這兩百多年間,侯爺精進的不隻是人情世故吧?”
“姑娘此話何意?”
“侯爺流連花叢兩百餘年,這采撷衆芳的本事,也是獨步天下首屈一指。區區手書一封,諸多閨閣名媛便不顧一切奔馳而至,曆經牢獄之災還對侯爺毫無怨言……這等本事,實在令小女子大開眼界。”
“過獎,過獎。與春宮門相比,實在不值一提。”
“侯爺謙虛了。”何歡兒雙眼一眯,“我春宮門兩位姐妹不就栽在了侯爺手上?”
說完,她目不轉睛地盯着皇甫餘。
皇甫餘雙腿一屈,坐直了身子,與何歡兒四目交接。
天地一片空寂,唯聞竹葉沙沙作響。
皇甫餘唇邊溢出一縷苦笑,搖頭輕歎。“也罷,此事本也瞞不住的。有什麼話,姑娘直說便是。”
“你與她二人相識于何年何月?”
“大約四五年前。”
冷欺花與煙困柳莫名其妙出現在春宮門的秋波湖,是一年多前……
也就是說,在入春宮門之前,她們就認識皇甫餘。
“她們二人為何會來到山障?你與她們一直有聯絡?”
“此事說來話長。”皇甫餘飲了一口酒,怅然道,“當年她們二人同為青樓花魁,以二女共侍聞名。在下慕名前去,一擲千金,包下了她姐妹二人,曾有過一段良辰共度的時光。唉……後來她二人容不下彼此,執意要在下擇一而忠。在下無福消受,無奈之下,一走了之。”
“這二人對侯爺動了真情,把你看作了情郎。恩客雖可共用,隻是逢場作戲,各取所需,情郎又豈能共享?侯爺,你可是辜負了佳人一片心。”
皇甫餘啞然一笑。“……在下豈是無情之人?在下不過是想共美罷了。”
“她們二人涉嫌殺人入了牢獄,不知被誰送到了春宮門,是你念舊情救了她們?”
“姑娘,在下對天發誓,從未踏入過黛藏山一步!”皇甫餘深深地笑了,“畢竟,進入那座山的男子,都會變成閹人……在下愛女子如命,可不敢以身犯險。”
“真不是你?”
“真不是。”皇甫餘閉目搖頭,長歎一聲,“在下聽聞她二人被打成了死囚,因為顧念昔日雙宿雙栖的情分,曾前往死牢救她二人脫困,沒想到……那竟然是一個巨大的圈套。”
“什麼圈套?”
“在下與她二人斷絕往來之後,她們不肯善罷甘休,便故意害死幾名恩客,并密告了官府,嫁禍于在下,意圖引在下出面,給她們評出一個高低上下……她們佯裝入獄,又花光全部身家請了一名妖門中人,扮作獄卒守在牢中,隻等在下自投羅網。”
他緩緩搖着墨玉酒壺,眉頭深鎖,明顯是陷入了令人不快的經年回憶。
“那名妖人兇狠異常,在下沒有防備,一入監牢便遭了毒手,負傷而走,險些喪命。在下僥幸逃得一死,憤恨之下,本想找她們尋仇,卻聽說她二人越獄而逃,去向不明。在下也無意趕盡殺絕,就将此事翻過了。”
“這麼說……她們加入春宮門的事,你并不知情?”
皇甫餘搖頭。
“一個多月前,在下在金州城外偶遇她二人,才得知她們逃獄後一直在春宮門的黛藏山。沒想到,時隔幾年,她們仍舊執念未消,甫一重逢,便舊事重提,逼在下二女擇一。在下實在怕了她們兩個,隻好東躲西藏。她二人已是今非昔比,在下為了甩開她們,吃了不少苦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