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姜淡淡一笑,柔聲說:“我私下來看一人,不打擾胡大人行刑,您忙去吧。”腳步不停從容地往裡走。
胡達通連忙跟着伺候進去,一路谄媚問候。
桃夭瞥了黃茂彩一眼,他明白,立即過去攙扶胡達通,拉着對方停下,恭敬地說:“沈姑娘恐怕不喜人多跟随,大人要務在身不如先去忙,屬下替大人為沈姑娘引路。”
胡達通心裡門清,于是轉身小聲地囑咐他:“黃老弟,你好好看顧沈姑娘,牢房裡盡是不長眼的東西,不要髒了姑娘眼。”
“屬下明白。”
走到裡頭一間較為幹淨的牢房,裡面關押着一個男人,比起其他半死不活的犯人來,這個還像個人樣,沒有半點傷口,唯有身上的布衣髒了些。
盡管如此,那人還是害怕地蜷縮在牆角裡瑟瑟發抖,從早到晚聽着牢獄裡恐怖的嘶喊聲,再大的膽子也撐不住。
“葛大慶起來!”
黃茂彩打開牢房門,沈令姜走進去,看着把頭縮在膝蓋裡的人,上下打量他身體,的确沒有動刑。
“吃的。”
桃夭将手上的食盒放在草席上。
葛大慶小心擡頭,看見沈令姜後臉色好了一點點,但依然縮在角落裡,他或許已經知道了自己狀告失敗,膽怯的臉上多了一絲憤懑。
黃茂彩自覺地帶屬下退出牢房,守在外頭。
沈令姜蹲下身和他平視,眼裡沒有輕視鄙夷,也沒有惡心嫌棄,認真地看着此人,問:“還是不肯告訴我麼?是什麼人讓你來的?”
葛大慶複低下頭不敢和她對視,小聲嘴硬着回答:“沒有人……”
這個人冒着被馬蹄子重傷,被車轱辘壓扁的風險,攔車狀告工部主事趙津律欺壓文沛百姓,侵占民田。
豪門侵占田地多了去,尤其襄衣伯爵府,大長公主如今名下的甲第田邑比皇帝當初賞賜的多出數倍,不知有多少是跑馬圈來,下頭的百姓敢怒不敢言。即使敢言,庶民的呐喊也傳不到皇帝耳朵裡。
葛大慶是冕州文沛縣的農民,他狀告趙津律侵占農戶田地達百餘畝,依他所言多次向縣官、上達州府狀告未果,甚至田契遭毀。
鬧出如此動靜,他一個手無寸鐵的人怎麼可能從冕州安然無恙的跑到盛都,又恰巧阻攔了她的馬車。
沈令姜打量他,“我當日乘坐的是薛府馬車,你怎就知道裡頭坐着的人并非薛家小姐?又怎知道我與緝察司的關系?就算這一切都是你跟蹤得知好了,那麼你又為何找上我?”
她幹脆坐在地上,動手打開食盒,一邊将吃食拿出來挨個放到葛大慶面前,一邊細緻地同他分析:“緝察司聲名在外,你不辭勞苦從冕州跋山涉水來盛都,為的不就是拼着最後一身膽氣到天子腳下告發伯爵府,卻不去順天府不去大理寺,偏偏來緝察司。”
說到這裡,她擡眸看對方,莞爾一笑:“你覺得我會相信?”
葛大慶眼裡兵荒馬亂,他看着食盒裡的東西緊張地後退,退無可退,閉眼掙紮一番鼓起勇氣再次擡頭,與她對視。
老實巴交的農民攢再大的勇氣卻也不懂巧舌如彈,說出的話吞吞吐吐:“告發不了,我就知道,我拼了命……窮人命賤,我們的土地,你們說拿就拿,說是荒地,田契也沒用……都是烏鴉。”
“窮人命賤……都是烏鴉……”
她知道這個人的嘴是撬不開了,農民大道理不懂,但懂得誠實守信,懂得守口如瓶。
沈令姜站起來,手指了指菜,平靜說:“菜裡沒毒放心吃吧,吃完你可以走了。”
轉身走了兩步,又回頭來多說一句:“聰明點出去别亂跑,哪兒來的回哪去。”
守在外頭的黃茂彩看見她出來,默不作聲地在旁護送,對牢房内的事情半點不過問。
獄裡頭陰冷昏暗,外頭的天也是霧蒙蒙的不見一絲陽光。
“天下烏鴉一般黑。”她輕輕呢喃。
回去後,沈令姜揣着一本冊子困惑地來到書房裡找劉膽,“阿翁,這個給我看?”
冊子名叫“黃帛簿”,并非用帛制成,而是用黃筆謄寫,鈴花加印的“帛書”,這是緝察司用來秘密聽記的冊子,她手上這本記載着蘇家兄弟往來談話的内容。
緝察司耳目遍布朝野,所有人的宅子都有察子在暗下聽記,記錄完密本就會送到劉膽手上,不論家裡長短還是陰私密謀,都隻字不漏的寫在上面。劉膽再将可疑的内容呈送到宣帝手中,他就如同宣帝放在宮外的一雙眼睛,如影随形盯緊文武百官。
他翻開粗略地過一眼,咳嗽幾下,慢悠悠地說:“蘇綽為了蘇家甘願自斷臂膀,困囿在盛都隐忍數年,蘇察也是個老謀深算的,将親生兒子當做棄子扔出去。盛都現在局勢明朗,但這個蘇家似乎在走相反的路,這一家子啊,将來的命數難以預料。”
整個朝野上下,不論是世家還是清流權臣的未來下場,劉膽多少能預料到,即便是西境平西侯也離兵權稀釋不遠了。
唯有朔北例外,蘇家手中兵權穩固,宣帝最忌憚同樣也是最不可能率先對付蘇家,蘇氏父子如今是沉睡的雄獅,誰也預料不到睡醒之後的結果如何。
這些都是劉膽心裡蟄伏已久的猜測,無人知曉他在心底裡竟存了這種大逆不道的想法,他爬到司禮監掌印的位子,站在龍椅背後窺視多年,不像龍椅上那位永困在自己的帝王術裡,他的雙眼早已犀利洞視到不尋常的氣息,那是一股腐朽的味道。
永甯盛世的華表下滲漏腐爛之息,竟是一個苟活在後宮中的閹人看透,多麼可笑。終其一生爬到現在的位置,劉膽早已和這個王朝捆綁為一體,也早已預料自己的結局,他無所畏懼。
但他還有個女兒,他必須為女兒留一手,賭一把。正如蘇家之棄,究竟是“棄”還是“破”,也是個賭。
“以後蘇家的聽記會備兩份,一份你看。”
沈令姜微微一愣。
“知己知彼,對你有用。”
她隐約明白到,阿翁或許是看中了鎮北侯的勢力,想讓自己借靠蘇家以後遠離盛都。
這兩年,阿翁已經明裡暗裡為她鋪了好幾條後路,宦官登高後下半輩子就如同走往刀山火海,極為兇險,不進則死,她一想到這點就難受,“我是您的女兒,有其父必有其女,阿翁走什麼樣的路,我就跟上。”
劉膽慈愛地看着她,“我的道路終究跟你不同。”
沈令姜道:“不就是閹黨嗎?不就是做皇上的刀,我......”也能。
“姜兒,不要被我困住,你有自己的人生要走,你要展翅高飛。”
暖意如春潮瞬間灌入心田,沈令姜笑起來,笑意染上眼角眉梢,“掌印太監的女兒哪兒也不飛,就在盛都翺翔。我還要給你養老呢,阿翁休想我走。”她是宦官之女,注定一生要在盛都這座錦繡骷髅皇城裡浮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