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帶了一個女人回家。紅發,精心打理過,像科西嘉島海岸上洶湧的海浪。在過去的十五年生活中,我從未在他身邊見過任何女人。說真的,這一度讓我懷疑他的取向。不過這并不令我欣喜,我無法忍受父親身邊出現任何會分走他對我關心與疼愛的人,事,物——我甚至無法接受他的目光在除我之外的東西上停留太久。
我并非父親的親生女兒,這是我從懂事起就知道的事情。他并未對我隐瞞。我與父親一起住在巴黎近郊的莊園裡。羅莎蒙德——“世上的玫瑰”,一個美麗的地方。這裡的光陰總是走的格外慢,我看着莊園圍牆上爬山虎爬滿了牆,遮住了斑駁的紅磚,隻留滿眼綠意,還将爪牙伸出了街道。我喜歡穿過午後結滿紫色漿果的小徑,彎腰進入灌木叢,追逐野兔的蹤迹;我喜歡把還沒成熟的葡萄果摘下,投到門前的噴泉裡,看平靜的水面蕩起漣漪。會客廳東南角的鋼琴從來沒有灰塵,藏書室裡的精裝本要推來爬梯才可以夠到。父親永遠在陽光明媚的下午三點開始拉大提琴,聽到他拉弦的聲音,我不知道在三樓的露台捏碎過多少個瑪德琳。
這一切都被那個女人的出現打破。瑪麗黛德琳,那個紅發的熱情女郎,來自勃艮第的子爵遺孀。父親已經連續三天忙着陪她參加她那些可笑的畫展,虛僞的文學沙龍,假惺惺的禮拜活動了。
我承認這種想法很無恥,我也不應該對一個無辜的美麗女人付諸如此大的惡意,但我的确對父親有不一樣的感覺,以至于對一個素昧平生的女人産生嫉妒。我和父親都是華人,父親在華國長大,後來到巴黎大學讀書,就留在了巴黎。他在華國的父母已經去世了,我成了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說實話我的中文并不好,幼時父親抓着我的手寫字,我就将墨點甩他一身。盡管我是百分之一百純血的華國人,我似乎對華文有天然的抗拒。提起中國,包括我在内的一幹法國青少年都隻能想起連天的炮火,饑餓的孩童,腥臭肮髒的大街。不過這種想法我從不敢讓父親知道,他總喜歡在書房孤單地輕撫一把鳳頸琵琶,那上面有漂亮的螺钿花紋,在陽光下會折射出五彩的光暈。圓滑的弧線,被父親摩挲過不知幾次。父親的書房有一架有些老舊的留聲機,唱針近乎磨平,發出的聲音鈍鈍的。唱片機下的置物架裡疊滿了舊唱片,從無灰塵,紋路幾乎不可見。故我一直知道父親對中國有很深的依戀,知道書房裡極少停下的華國樂曲,知道從未取下的黑白水墨畫,也可能是不曾離開過餐桌的華餐。更讓我好奇的是書房南面窗旁永遠上鎖的櫃子,顔色極深而表面光滑,散發着木香,路過時深嗅,如置于遮天蔽日的古樹下,擡頭望不到太陽。他對我的照顧太無微不至,對我并非他親生的事實又強調的太過明顯,如此,雷雨夜緊緊的擁抱、午後喝的同一杯咖啡、早晨精心準備的可口早餐,都染上了淡淡的暧昧香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