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病重,我得以回到申海。物是人非,我站在街上,隻短短一年,我竟要不認得這故鄉。穿着新制服的官兵在街上巡查,男人的辮子都剪掉了,女人們大多換上了旗袍。可是街上仍多的是乞讨的婦女,哭泣的孩童。在法國,我結識了許多同為留學生的同胞,他們聽說中國鬧了革命,個個喜不自勝,甚至有的結社作詩,遙遙響應。如今親眼所見,所謂共和,竟是這樣的境況?
見過了母親,心中不免擔憂。她已病入膏肓,我曾想接她前往法國醫治,可她不願離開故土,更不願與父親分離。母親命人打開窗,冷冷的寒風灌進來,
“吹吹風,也清醒些,總好過悶死在這房裡。”母親的聲音陳舊而晦澀。
我看着窗外,出神。
“我一生其實并無遺憾,你不用為我擔憂。”母親的聲音從背後響起。“隻是有一件事,你和今家的姑娘,從小就有交情。雖然當初因為她父親的關系,我們兩家斷了關系,可是我看那個姑娘可憐,希望你替我看看她。”
我的身體好像被灌了石膏,動彈不得。我不敢見她,也不能見她。我是抛下她的負心人,是自私自利的薄幸者。這一年,她過着什麼樣的日子?我不敢想。
我終究是去見了。走進那扇已陳舊的西式大門,走過長長的連廊,穿過已生雜草的小庭院,上了旋轉樓梯,敲開西邊一座小小閣樓的門,我看到她了。
她背對着我,坐在窗邊,眺望着窗外西邊的方向。窗邊擺着一枝已經幹癟的玉蘭花苞,還沒來得及開,就從裡到外地幹透了。她聽見動靜,轉過身來,看到了我。我以為她會立刻淚流滿面,可是沒有。她的淚,她的血,怕是在這一年家破人亡的變故裡,在這一年任人作賤的折辱裡流幹了。
“好久不見,别來無恙。”她的語氣是那樣平靜,好像那一切都沒有發生,好像她還是那個千嬌萬寵的官家小姐,好像我們的分别,隻是在昨天,一切如舊。
看着她,我說不出話。她逆着光,我看不清她的臉。我怕認真看,就看到她深陷的眼眶,瘦削的臉頰,還有蒼白的雙唇。她沒有換上旗袍,還是清代漢女的裝扮。她的裙褂布料看起來不大好,她的發髻上也全無裝飾,她雖委身為妾,可也不該這樣清苦。我心中有千言萬語,可我問不出口。
她一顆七竅玲珑心,似乎早就看穿了我所想。“他待我其實不錯,大太太也是個良善之人,是真心将我當妹妹看的。我曾想,如果就這樣過下去,也算個不錯的結局,可惜上天總是不願放過我。”她的聲音太輕柔,好像在訴說着一個凄美的浪漫故事,“他被政敵所害,失了權柄,心灰意冷之下,又吸了大煙,将所剩的那一點點家底也賠進去了。他現在,正在東邊的房裡等死。”她還是那樣平靜,冷漠,不帶一絲情緒。
“那你今後如何?你父母沒有要來接你回家嗎?”
“霁哥哥,”她居然笑了,笑得諷刺,“我哪還有家呢?”
“我母親在得知父親要把我送去當二姨太的時候,就已經氣死了。我父親勾結洋人,通敵賣國,是他的好女婿親手處決了他,他也該死。”她的聲音太好聽了,連該死這樣兇狠的詞彙,都念的好像在吟詩。
“對不起。”我沉默良久,隻有這三個字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