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歌落腳至平川縣時,夜幕初降。
黑藍的天空中尚殘餘些許朦胧微光,暮沉沉的城中卻隻亮着數盞零星寥落的燈火。
進城這一路,巷中家家皆閉了戶,門窗關得嚴絲合縫,空蕩的大街上始終瞧不見人影,四下除去數聲悠遠的犬吠外再聽不到旁的聲響,涼風不時卷起枯葉自腳前窸窣飄過,屋檐,樹枝投射下森森的殘影,兀自随風動張牙舞爪。
昭歌略感怪異,來到街頭一家挂着燈盞的客舍前正要敲門,耳畔忽然捕捉到數聲低微的鼻息。
她警惕回頭,察覺這動靜是從客舍拐角處的牆根底下傳來的,那地上似乎窩着什麼活物。
就着廊下燈籠細細辨認,半天才勉強認出那是個人形。
此人蜷縮在牆角,面朝内,身影融在廊檐陰影下,穿的白裳卻在月色中泛出層層清冷流光,很是顯眼。
這人縮在這裡……是乞丐還是流民?
昭歌不明就裡看了幾眼,聳下肩,扣響客舍的門。
連敲三次,黑漆漆的屋裡頭才響起個戰戰兢兢的聲音:“誰?”
跋涉數日來到平川,昭歌早已精疲力竭,迫不及待想找個地方歇歇,試探道:“您好,住店。”
店内人拒絕得很幹脆:“沒有客房了!你去别家吧。”
奇了,問過三家,都說沒有房間了,這偏僻的平川縣哪來那麼多旅客?昭歌皺皺眉,上去扒着門縫使勁往裡一瞅,客舍中光線甚是昏暗,隐約見櫃台後面有處不大明顯的光源晃動,好似躲着個人。
平白無故,這人必然是在害怕什麼。
昭歌清清嗓子,道:“小哥,您行行好,我是外地來的,趕了幾天的路才匆匆到此,這城裡也找不到别的客舍了,眼下城門已畢,實在無處可去,求您通融通融,我有路證,也有銀兩,絕對不是壞人。”
聽她态度實在懇切,店内的小六遲疑會兒,慢吞吞起身,朝店内供奉的菩薩狠狠拜上幾拜,這才過來把緊閉的店門拉開道縫,手裡舉着明晃晃的蠟燭照出來。
上下掃視一遍,面前這女子年紀尚輕,身量高挑,頭發隻簡單束着,穿了件赭色粗布衫裙,額間汗漬斑斑,衣角處沾着夜露和泥土,提包袱,拎頂黑紗帷帽,整個人風塵仆仆,确是副遠道而來的旅客模樣,面容也明眸善睐十分和氣,小六這才稍稍放下心來:“你進來吧。”
待人進門,他伸長脖子往外面瞥了瞥,複小心撥好門闩,背過去深深喘出口氣。
昭歌擱下随身物件:“怎麼了?你們如此謹慎,是城裡遭了匪徒?”
前些年,東虞曾與北地的鄰國大雍短暫開戰,自那時起,國中局勢便時有動蕩,至今也未曾全然安定,如今,朝廷還無法全身心管轄地方事宜,在這遠離京都深陷崇山峻嶺間的平川縣,難免會生匪患危害民生。
小六點起幾隻蠟燭,幽幽道:“匪徒?近日鬧的東西,可比那恐怖的多。”
暗沉的屋子逐漸亮堂起來,瞧這小二年歲尚小,模樣生得倒是白淨,昭歌過去道:“我方才進城也差點被那守衛關在外面,這才什麼時候就閉城門,且你們滿城都不見人,戒嚴到此地步,到底出什麼事了?”
她指着案前香火缭繞的觀音像:“難不成……城裡鬧妖怪?”
她話一出,小六慌忙擡手制止,臉上是滿滿的驚恐:“姑娘可别說得那麼大聲,萬一招來那妖邪可不得了!”
昭歌想,看來今日,她算來對地方了。
在這亂世中,要說最威脅百姓生命的,并非流寇匪徒,而是妖邪。
她湊上前去:“究竟怎麼一回事?”
小六皺皺鼻子,滿臉苦澀:“别提了,這段時日平川一入夜就不太平,不管你來此地做什麼,我勸你,明日天亮盡快出城去吧,要是倒黴遇到那妖怪,你想走都走不掉。”
屋外冷風蕭蕭,夜枭在房檐上發出凄厲鳴叫,忽明忽暗的燭光映照下,小六向昭歌講述起近日發生在平川的事:
平川這妖,差不多是一月以前鬧起來的,最初是城内的老更夫夜裡打更時,在城巷裡踩到了兩具乞丐的屍體,死者死得很詭異,狀如幹屍,面若骷髅,像是全身的血肉精氣都被什麼吸食殆盡了,報官後,連官府也查不出個所以然來。
沒等衆人從恐懼中緩神,全城又陸續出現三具屍體,屍體男女皆有,死狀相同,現場同樣都尋不到半點痕迹。
顯然,這兇手來無影去無蹤,手法殘忍,本事強大,絕非普通人,便有人猜測,這是有妖邪來此作祟。
前兩日,縣衙的人又從附近的井裡打撈出具死屍,一連六人在極短的時間内離奇喪命,這在素來安甯的平川縣,可是前所未聞,城中百姓也都吓得心内惶惶惴惴不安,眼下,平川天剛擦黑便無人敢出門了,都說那妖怪趁夜進城,專挑那些落單的人下黑手。
昭歌面上升起幾分凝重。
吸人精氣,短短一月内多次出沒害人,卻能不被任何人察覺,可見,确實是有妖邪潛伏在城内。
她道:“既是鬧妖邪,你們縣令可有上報朝廷,請朝廷派術士來降妖?”
小六撐着腮道:“你來時想也見到了,平川是小地方,前後都有高山阻擋,道路崎岖難行,從這裡東行去榮州城,一來一去少說得花上大半個月,我們縣令日前已親自啟程前往榮州去了,短時間是回不來了,衙門隻好命我們入夜閉門不出,再派遣捕快整日在城中巡邏。”
都是幫小老百姓,血肉之軀,如何是那妖邪的對手,他們這些人也唯有在家裡供奉菩薩日夜祈禱以求平安。
“那平川本地沒有會除妖的人嗎?”昭歌追問。
提起這茬,小六惆怅不已:“我們這裡山高皇帝遠,從來也沒鬧過什麼妖邪,方圓百裡的城池都尋不到本領強的捉妖師,那些遊走的散修也沒人願意翻山越嶺的過來,喏,前不久倒是有捉妖師路過,結果呢?活生生的屍體就擱縣衙裡擺着,人連看都不看,嫌給的酬金太少,扭頭就走了,真是世風日下……”
昭歌一愣,下意識垂了眸子。
捉妖師替百姓除妖殲邪本就是職責所在,怎能為那點銀兩置人安危于不顧,數年未出松陵,南下一路來,她也聽聞近年來東虞捉妖師的要價不斷拔高,連縣衙都将近支付不起,尋常百姓若遇到妖邪又如何能請的起捉妖師。
兩百年前,中原四國相繼建朝,各國的捉妖界也随之興起,其中,東虞的捉妖界,算是四國中最為強悍的存在。
不過,這幾百年過去,捉妖界這風氣也好似變了許多,再也不似從前了。
小六道:“自打鬧妖怪之後,這城裡店鋪夜間都關門了,我那吝啬鬼老闆自己倒是躲在家裡吃酒玩樂,扔下我一個人看守這麼大的店,呸。”
他到櫃台上掏出登記薄子:“姑娘聽完還是早些歇息吧,明日趕緊離開這是非之地,我們店客房都還空着,你要哪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