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無常道:“她在凡間顯露神力,被閻羅殿的水鏡察覺了,這不正好,你去接她回來,她往後也能幫你分擔。”
徽硯送走幾個亡魂,又陷入了感慨:“可算是回來了,我送走今日的鬼便去接她,你說,她都現身了,陰君那邊怎麼樣了?”
白無常攤在椅子上道:“想必還好吧,這段時日凡間入冬,到處死人,我跟黑爺沒有一刻得閑的,不然還真想再去看看他,也不曉得他如今去了哪裡,過得如何。”
“墨大人呢,他之前不是也遇到過雪夜大人嗎?”
“早躲回往生門了,太子有心調他回妖司,他卻死活都不願回去,淩煜都死了這麼多年了,他也還是過不去啊。”
徽硯道:“墨大人就是這樣的性子,看似冷漠傲慢,其實比誰都長情。”
“他長情,雪夜也一樣,這兩人碰上,可是一個比一個倔強,妖司那地兒,如今真是一潭死水,冷冷清清,連點人氣都沒有。”
“等雪夜大人回來,會好的。”
***
進影城,順利封閉入口,又在城中進行簡單布防後,天便暗下來了。
照元佑以往習性,他慣喜歡在夜裡發動突襲,今夜城中所有人必須高度警惕,三百多術士分區隐沒在暗處,眼看着頭頂暮色不斷下沉。
為結合有生力量,這次影城中的四大城門封了三個,唯餘的東城門,将是妖邪進攻的主力,留守此門的術士也有近百人。
城樓之上,十幾個昭天樓統領全都披上輕甲,各自負責一方監測,左不凡看眼手中的戰略圖,到龐修身邊道:“差不多了,待元佑現身,我們首先要做的是以退為進,盡可能多的引出他手裡那些近妖的巫師魂靈,不過那些人未必肯出來,先來打頭陣攻城的,多半是他養出的大批字靈字妖,字妖需要殺,邪靈殺不死,隻能做法驅散,怕是要耗很多時間。”
龐修道:“人和陣法我都設好了,隻要耗到那些巫師出現,咱們便可退到城内,他們來得越多,我們的勝算越大,若是能引出華陽皇帝來更好,隻要殺了他,華陽便複國無望。”
左不凡道:“《玄冥陰陽卷》在元佑手上,書裡不僅有華陽國人,還有他的命源,他定會對其拼死保護,而他的身、形、意識、魂魄,我們都得到最後一步才能滅掉,到時怕也靈力耗盡,無法再進入玄冥卷中與那些華陽軍隊作戰,何談殺華陽皇帝。”
龐修幽深一笑:“命源不死,這場仗不知要耗到什麼時候,看來,需要有人為我們走這一遭了。”
左不凡怔然道:“你是想讓人潛入《玄冥陰陽卷》中,暗中殺了元佑的命源,與我們裡應外合?”
“不錯。”
看這笃定的語氣,怕早就有此想法了。
左不凡扶在欄上緩了會兒,道:“可《況門七俠誅妖筆錄》到底是百年前的書,記載的再全面,也抵不過年歲流逝,這一百年過去,卷中的世界成什麼樣子,你我皆不知情,貿然派人進去探路,未免太過冒險。”
暗雲積壓,天邊亮光僅剩一隅,龐修淡然指揮守城将士燃起燈盞,道:“不是探路,而是必須先我們一步找到并且殺了命源。”
不止以身犯險,還要火中取栗。
左不凡撞上他隼目中彌漫的深沉,心猛地一動:“你要派誰去?”
這怪異的态度,絕不會是想讓昭天樓東禦府的人去。
果然,龐修仰頭凝望着天色,輕聲道:“她不是一心想去救人嗎,便讓她去吧。”
左不凡沉默須臾,道:“她會願意嗎?那人要是死在外面了呢。”
龐修笑道:“女人嗎,為救自己的心上人,沒什麼不能做的,她會去,隻要沒見到屍體,上刀山下火海,哪怕是一線希望她都不可能放棄,何況那人大概也确實是被元佑帶進了《玄冥陰陽卷》裡,她有斬妖劍在手,比昭天樓東禦府其他人去更有勝算。”
“你想讓她自己去?”左不凡心有不忍,“那書中除華陽國外,還積聚了不知多少魑魅魍魉,可比外面危險多了,無人協助,她一個人去能成?”
龐修道:“能不能成,就看她自己了,大敵當前,我們的人手本就不足,每個人的命都十分珍貴,我不可能派人同她去涉險。”
左不凡歎了一聲,不再言語。
東城門内的空地中,趁天未全暗,臨時搭建起五六座營帳,供守城的術士歇息。
時辰尚早,所有人都在帳外,圍在篝火邊養精蓄銳。
昏黃火焰肆意燃燒,昭歌擦拭着斬妖劍,聽對面有術士問身邊的人:“哎,看什麼呢?”
那人揚揚手裡典籍:“研究華陽史料,我同你講,這裡頭說華陽國那群巫師尤其擅長黑巫術,也就是蠱術,靠此手段攻下了無數城池。”
“他們如今都死了,怎麼可能使出蠱術來,況家不是記載了嗎,那些巫師現今沒有軀體,全都以魂魄形式藏身《玄冥陰陽卷》内,這書裡記的全是死去的人的事迹,晦氣得很,他們以書養魂,我覺得更像是鬼。”
“鬼?鬼能修煉嗎?”
“一般不能,但這些人生前不是普通人,死後,魂靈與書中集聚的怨氣屍氣互相融合,難保不會修煉成實體鬼仙,而且那書妖生前吞過很多活人,他們也可以借屍還魂,重新擁有肉身,總之,這些魂魄能留存世間上千年,可以稱之為妖,魂妖,他們的形态變鬼變人,也始終是以魂為主體,我們要做的,是誅他們的魂!”
這人說得好有道理,昭歌正聽的入神,背後有人忽道:“陸姑娘。”
回頭,是個臉熟的術士,龐修身邊的近衛。
“有事嗎?”她起身問。
那人道:“龐統領請你去。”
“請我?”
“是,請随我來。”
近衛态度平淡疏離,見此,周圍的術士也很快轉頭自顧自談天說地去了。
來這裡這麼久,少有人理會在意她,昭歌也習慣了,狐疑行至城樓上,天完全黑了,沒風,但很冷,她遠遠瞧了一眼,龐修,左不凡,白無忌,樓祺樊見山等一幹人都在,看那架勢,是在等她。
這群人,沒有一個是好對付的,昭歌握緊斬妖劍,緩緩走過去。
到了才見他們臉色微微有異,想是在她來之前交談過什麼事,意見不一。
“龐統領,您找我?”
“陸姑娘,”龐修朝她看過來,面上倒是顯不出什麼,“時間緊迫,我便有話直說了。”
“請講。”
“好,經我們反複研讀那本誅妖筆錄,可以确定的是,元佑這個書妖,殺不死,我們能做的,隻是除掉他養出的那些字靈字妖,耗盡他的妖力,再殺掉他的魂魄,意識,肉身,将他打回原形,往後用法陣囚禁起來,防止他再度化妖。”
昭歌認真聽着,上午在榮州,榮寶複原了《況門七俠誅妖筆錄》後,上面确實記錄了怎麼除掉元佑,但書隻在龐修左不凡二人手上輪轉,她根本沒機會拿過來細看。
龐修看了看她,繼續道:“但想将他打回原形,不是件易事,他手上還有另一本書:《玄冥陰陽卷》,書妖玄冥百年前在凡間現身時,隻剩下原身和一縷殘魂,比起元佑還算好對付,但他的原身,也就是這本書裡,儲蓄着華陽巫師的魂魄,這麼多年,那些東西想是在書中重建了華陽國,尊華陽皇帝為主,還将先前他們吞噬的活人編成軍隊,一步步擴大勢力範圍,如今,必會幫助元佑來攻城,想殺元佑,我們必須要将這些人從玄冥陰陽卷中全部引出來除掉。”
華陽皇帝,巫師魂魄,還有凡人軍隊,三撥力量,要統統殺死沒那麼簡單。
昭歌正要說話,龐修又道:“還有最關鍵的一點,元佑的命源,也藏在玄冥陰陽卷裡,命源不死,我們必難以消耗掉他所有妖力。”
“這個命源,是什麼?”昭歌問。
龐修道:“書記到這裡便斷了,我也不知那到底是一個人,還是一件物品,故此,哪怕我們知曉如何追蹤元佑的妖氣,如何克制他,這場仗,也無法完全獲勝。”
昭歌問:“那書上可有寫到,如何進入玄冥陰陽卷?”
龐修盯着她,目光灼灼:“有。”
有便好辦,進到書裡找找便曉得什麼是元佑的命源了。
昭歌看眼身旁的衆人,道:“所以,您是想讓我進入書中,去殺掉元佑的命源,助你們除去他?”
龐修道:“正有此意,隻不知你如何想。”
“這……”
“陸姑娘,還有件事,”龐修緊接着道,“這回我與左統領已給手下三百名術士各自分了任務,人手緊張,抽不出人來幫你,所以你要去的話,可能得獨自前去。”
隻聽這話,本來沒什麼,不過昭歌還是敏感地覺出其中那點“醜話說在前頭”的意思來,心裡浮起一個笑。
龐修暗中為難她,也許是因她之前救過榮寶,他一時無法接受榮寶,将那點厭惡延到了她身上,也許是因為樓祺,也許,隻因她不是榮州人,還是一介女流。
哪怕他貴為昭天樓總統領,也難以免俗,這次跟着他們來,她便已有所感覺。
去,還是不去?顯然沒有選擇,雪夜恐怕是被元佑拖進了玄冥陰陽卷内,她得盡快進書裡救他出來。
轉頭,左不凡與樓祺等人都默契地移開目光沒有看她。
讓她自己去,必定不是龐修一個人的意思。
樊見山望着她,眼裡寫滿了:你不會傻到這個地步吧?
他身後的王九陽靠在牆上,漠然挑着眉,似乎在期待她的選擇。
再度望向龐修,冷不丁與他身邊的白無忌對視,白無忌看着她,目露緊張,險些就要道出那句你别去了。
昭歌沒再遲疑:“好,我去。”
龐修并不意外:“你确定想好了?”
“想好了。”
“統領,”白無忌忽然開口,“殺命源事大,屬下,願與陸姑娘一同前去。”
他乍然出頭,龐修眸色冷了一瞬,道:“你去?那你掌管的轄區怎麼辦?”
“屬下——”
昭歌道:“多謝白統領好意,既然要暗中潛進書裡,自然人越少越好,我一個人去便可。”
龐修沉沉拍上白無忌的肩:“陸姑娘都說了,你還是随我們留在城中,畢竟這裡才是主戰場。”
白無忌還想争取,觑見她的眼色,便沉默了。
昭歌道:“唯一的條件是,若我幫你們成功殺了元佑的命源,出來後,我想看看那本誅妖筆錄。”
龐修唇邊勾起一點弧度:“好。”
從城樓上下來,過了片刻,夜幕完全降臨。
白無忌也找了過來。
“陸姑娘,我想你不會看不出來龐統領在故意為難你,那書裡什麼情形都不清楚,你不怕去了回不來嗎?”
帳外隐蔽處,兩人對站,他問得急切。
昭歌平靜道:“書裡如果真的很危險,你與我一起去也是一樣的,既如此,還是我獨自涉險的好,再說,我本來也是要進去救人的,至于救不救到,能不能殺死命源,看運氣吧。”
為了最大限度保全自身,她還需要去找龐修制定一個合理的潛入計劃。
白無忌道:“那本妖書進去容易,出來難,龐統領對你不滿,他又掌握了進出關竅,讓不讓你從書裡出來隻他一人能決定,好,假設你救下了人,也殺死了命源,他若蓄意不放你出來,你身在書中又該怎麼辦?”
“而我不一樣,我是他的人,随你一同去,一來可以幫你,二來想必他還能顧忌些。”
他說得懇切,昭歌不太了解龐修為人,道:“我與他無冤無仇,平白接他這麼難的一個任務就罷了,他總不至于為難我到死吧?”
白無忌歎聲道:“原本是不會,但……靜樂殿下先前在皇帝面前與他鬧得很大,也說不準,所以,才需你有所準備。”
他沒有言及樓祺對此事的态度,不久前龐修召集他們商議讓她進入書中時,連樊見山和王九陽都沒說話,樓祺卻是率先贊成那一個,還美其名曰,是對她這個陸家後人的考驗。
而龐修心向樓祺的意願很明顯,他們兩人若是達成一緻,叫她一去回不來很容易。
昭歌不知他的顧忌,無論準不準備,她都必須要去書裡走一遭。
“白大人,謝謝你的好意,但你在他手底下做事,這次若是為了我公然違逆他,于你無益,而且,正因他對我不滿,才更需要你留在他身邊,至少他不開關口放我出來時,還有你在。”
白無忌愣了下,頹然道:“這樣說也有道理,可書裡的危險,隻能你獨自去面對,你可以嗎?”
“我試試吧,盡可能活着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