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不及深思了，衆人經過那陣驚吓，再度混亂，恐懼到極緻是憤怒，有人開始把矛頭對到蘭蕙身上。

“你帶我們來，是否料定會是這樣的結果？”

“先把人騙來，等我們回不去上下為難，隻能由你擺布！”

“你與那兩人合謀，是想把我們全部害死嗎？”

“早知道不該信你個黃毛丫頭！”

蘭蕙沒回嘴，冷冷掃視後方鬧得最兇的幾人，臉上挂着一絲嘲弄的笑。

事到如今，她快裝不下去了，這條生路，原是況英為她和廖家人準備的，若非陸昭歌多事，這幫廢人真以為自己有機會上來嗎？

你們留在城中，隻會死得更快，永平唯二的郎中，這次也全跟上來了。

吵嚷中，昭歌還沒勸幾句，張承的消息被下面的人遞了上來：“雪公子，陸姑娘，張大哥說城中有情況！”

“是暗集的幫派進城了？”雪夜看下去，他們的隊伍最末端，也走到扶桑枝後半截了，距離足夠，那群匪徒就算來襲擊，暫時也不能對他們怎麼樣。

這個高度能斜望俯視到永平城，但看不清具體情況。

身側，昭歌面目漸白，身軀晃了晃，對他吐出幾個字：“不對，有妖氣。”

“什麼？”雪夜震驚地扶了她一把。

在這種高空都能聞見，可想城内來的妖不少，但，為什麼？昭歌拼命往城中望，太高了，下方薄雲遮擋，隐約瞧長街巷裡一片狼藉，有密密重重的黑色妖影沿街竄過，不斷有百姓被擒。

很快又有人傳來口信：“據張大哥他們觀測，并非暗集的人，好像是……是妖，都是突然出現的。”

此話出，吵鬧不休的一群人反倒安甯了。

妖于他們而言，與天梯上的華陽國是一樣的：隻聽聞過一二，從未親眼見過。有孩子甚至問：“妖是什麼？長了幾隻眼睛幾個鼻子？”

很明顯，永平城外有妖邪這點，屬于貴價消息，珍惜記憶，都是這些去不了暗集的平民不知道的。

昭歌無力地掐住雙手，失神道：“怎會這麼巧，偏偏是這個時候？”

雪夜扶她坐下：“會不會是華陽國的人在暗中操控？”

“我們離他們如此之近，觸手可及，他們要下手也該朝我們來，怎麼反倒沖城内去了。”

昭歌擒住桃木劍看着上空，起身時，淚先流了下來：“這群畜牲。”

她該怎麼辦？

百葉城内凡人漸少，那些妖邪本就饑渴難捱，一入永平城，必定會朝城内手無寸鐵的百姓大開殺戒，而這些百姓莫說反抗，生來甚至從未見過妖，這于他們不亞于滅頂之災。全城唯一能抗衡妖邪的隻有她，可她如今身處高空，後頭跟着大隊百姓，腳下扶桑樹因綴的人太多，在風中顫顫巍巍，沒有讓她越過人群過去的空間。

除非直接從雲端跳下去。

這百丈深淵，輕功完全使不上，摔死的可能更大，煎熬中，軀體的反應更為真實，她抓住前方扶桑側枝上生出的一把藤條奮力斬斷。

雪夜目睹她顫抖的動作，眼神也跟着顫：“你要下去？”

昭歌将藤條挽好背上身：“我……”身為捉妖師，她放不下城内百姓，卻也痛苦地意識到，這個節點，解救他們的機會很渺茫了。

憑她一人，下不下的去另說，哪怕拼了這條命也殺不完城中所有妖，她若死在下頭，跟他們來的這幾百人又該如何處置。

想不到，所謂的取舍是在這裡。

時至今日，才知憤恨二字如何寫，是她自大了，她不該獨自進玄冥卷來，更不該一路深入，妄圖憑一己之力扭轉乾坤，她救不了百姓，她無能至極。

“我去看看，至少得弄清這些妖是從哪來的，你别擔心，”昭歌竭力逼自己笑出來，“大勢已定，我會回來的，無論如何，跟咱們上來的這些人絕不能有事。”

“昭歌——”

昭歌握住他手：“帶他們繼續往上走，别回頭，我會盡快的，萬一……我沒回來，那便是我死了，不用下去尋我，先平安帶他們上去等着，别人無法保證，但我想我師父，必定會進來找回我的屍首。”

道完，未等雪夜答話，她縱身躍下扶桑樹。

雪夜下意識去拽，隻徒然攥住一團冰冷的風。

藤條自雲間急速下墜，直到僵直不動，伴着身後百姓驚恐的叫聲，蘭蕙過來輕輕扯住他袖子：“别太擔心，她會沒事的。”

雪夜看了看她，道：“叫他們跟我走吧，不能耽擱了。”

“還要上去嗎？”有人惶恐不安。

“是啊，上去了還不知是何境地。”

雪夜道：“你們都看到了，有妖進城了，這扶桑樹撐不了太久，除了往上别無他路。”

蘭蕙懶得同他那般客氣，放聲對後頭嘟囔的人道：“想死的話，你們可以停在這裡，說不準過會兒會有妖邪爬上來，你們正好做他們的下酒菜，省得受累。”

皆知沒有别的選擇，躊躇片刻，衆人隻能跟着雪夜往上爬。

經過昭歌下落的藤結處，蘭蕙停留了會兒，令她沒想到的是，陸昭歌走得還挺幹脆，可惜，去了也是送死。多年來，暗河出口那端的妖邪，雖與暗集好好做着人口買賣，可誰都知曉，他們觊觎城内已久，此番進來，必是不會放過任何一人的。

搖擺的樹下方，一把長藤串連用盡，昭歌勉強從最上端，下挂到了扶桑樹半中。

經過隊伍末尾時，她告知張承他們要接着往上，這人還算靠得住，将後頭百姓護得很好。

一路下來，拖得太長，手臂粗的藤也起不到半點固定作用，風一陣陣追着她不放，刮得她像個陀螺不住打轉，好不容易蹬住樹穩住身子，人險些沒吐出來。

壓下眩暈感，她松開劇痛的右手，才包好的布上又滲出血來，罷了，這隻手今日左右保不住了。

低頭看去，此處距地面仍舊很高，雀鳥在她腳邊劃着長線，顯然跳不下去，妖氣比在上頭聞到的更為濃烈，遠眺可以望見永平城半扇緊閉的城門，靜下心聽，還能捕捉到一兩聲慘叫。

這小半個時辰過去，誰能想到城中是何種慘狀。她已沒有勇氣去看一眼了。

現實沒給她半點喘息之機，合上的城門哄地打開，青黑的妖氣撲出來，水霧般朝着城外迅速逼近。

想是城内掃蕩的妖覺察到了原野上的異樣，這棵樹保不了多久了，昭歌遙見有群黑影齊刷刷飛上來，抽出木劍便是一擊。

靈力随劍氣散開，掃出一大片，那群妖被擊落許多，餘下的轉而加速飛到她身邊。

人與妖淩空相對，這是群成精的老鼠，有了修為後，軀幹壯碩如野豬，背後還都生出薄軟的肉翼，渾身褐黃色的毛發披得極長，尖細的臉上唯有一雙全黑的瞳仁瞪得極大。

昭歌望着它們尖爪牙齒上殘留的碎肉，眼前一黑，木劍一揮，當即将她正前方的鼠精劈成兩截。

剩下的妖見狀，知她不好對付，齊齊發動了攻擊，昭歌借助藤條在鼠群中飛蕩，砍倒一個又一個，她尚有餘力，可臨時做成的桃木劍撐不住了，在鼠精利齒的咬合下斷成兩半，從她手裡掉落。

兜頭一隻白毛鼠精氣勢洶洶撞過來，昭歌往後蕩去，踢翻頭頂兩三隻，掐住那撞來的鼠精脖子使勁一擰。

“來啊！”她暴喝。

抓住這隻，其他的都沒動了。手裡那鼠精哆哆嗦嗦，竟開口說話了：“别别别，饒了我吧。”

昭歌的手慢慢收緊：“好，看你修行不易，我問你句話，答了便放了你。”

“你說……”鼠精艱難呼吸。

“從何處進城？”她大聲質問。

鼠精結結巴巴道：“從紫月城，的湖底。”

昭歌神思一顫，這些妖，居然是從自己來時的地道進來的？那不是況家人秘密開出的通道嗎?

“為何進城，說！”

“我們得到消息，說這城中有大批凡人存活，那個傷了老猴爺的人也藏在其中，首領命我們進來洗劫。”

昭歌湊近它：“是要殺，還是要抓？”

鼠精道：“紫月城下令，除去女子幼童，其他人殺盡，留全屍……我們也快完成了。”

捉妖界曾有群鼠過境，白骨覆野的說法，足可見其殺傷力，昭歌微微哂了哂：“凡人好殺嗎？”

這鼠精被扼的翻白眼，瞧她雙目血紅帶淚，知曉她不會放過自己了，笑道：“當然，隻消片刻，一個活口都沒剩下。”

“好，那你們也别想活了！”

她掐斷那鼠精脖頸，以手作刀，或撕或扯，半劈半砍，一口氣殺光了餘下的飛鼠精。

血順着手臂染紅半截衣袖，未等醒神，身後懸挂的藤條動了動，有要崩斷的迹象，正這危機時刻，城中忽冒起大片濃煙。

是起火了。

瞧那灼燒蔓延的速度，倒有點眼熟，熊熊火焰掀起驚濤駭浪，沒過多久穿過城牆延伸到了城外，火星如雨點灑落在田原上，有些微落入草叢，立時引燃一大圈，看來，這些妖是真不給那些凡人留活路了。

烈火燎原間，幾十道金黃的身影朝扶桑樹這邊靠近，昭歌待能看清了，發現來的是熟人。

——這放火的，是鎮守百葉城門的炎火獸。

他們乘着洶湧澎湃的火浪點燃整片原野，燒得黑灰漫天，蟲鳥驚飛。

昭歌在其還未發現時，抓住藤枝往上爬去。

沒選擇了，扶桑樹畏火，這樹是要撐不住了，若在樹倒下前，上面的人還未登上天梯，隻能掉下來活活摔死。

眼前是伫立寒風中百尺高的樹身，身後是被火焰吞沒的人間煉獄。

她，陸昭歌，今日在此，親手舍棄了滿城人的性命。

眼淚流盡，右手疼到沒有知覺，她獨自在陡峭的樹上追趕着前面的隊伍，火舌在身後窮追不舍，越燒越旺，樹身開始噼裡啪啦作響。

雖為神樹，倒塌隻在刹那。

背後陣陣灼熱，樹晃動的幅度更大了，昭歌知曉不好，飛躍到盡頭，遙見隊末還有十幾人在交彙處停留，她大喊道：“快走！”

一路俯沖過去，那些人也察覺到樹将塌，拉扯着剩下的人拽上天梯，就在昭歌飛上天梯最後一級尚未站穩時，耳邊襲來強烈的勁風，扶桑樹長蟒般的樹幹完全被火焰包裹，在風中哀嚎着搖了搖，如山傾般倒入下方的汪洋火海。

哄的一下，高高濺起的火牆塌向人堆，有兩人吓得摔了下去，被昭歌用藤條接住，等把人拉回來，她頭也不擡，直奔隊伍最前方。

天梯長而緩，較扶桑樹寬敞許多，百姓自發避到兩旁，給她讓出道路，到了前端，她緩了口氣，無視震驚的雪夜，從他身邊拽出蘭蕙，狠狠抵到天梯邊緣。

“啊——”蘭蕙吓慘了，雙手無助揮舞，“你做什麼！”

昭歌瞟過去，人群裡那個黑衣男子滿臉藏不住的緊張擔憂，被她一瞪，慌亂低了頭。

猜測證實，昭歌氣極，猛地往後一搡：“你們果然是一夥的，永平城中的妖，是你招來的？”

她力氣甚大，蘭蕙一隻腳已懸了空，風灌上來，在兩人間肆意穿梭，蘭蕙駭得冷汗涔涔：“你發什麼瘋？”

“雪夜，救我，救我。”她哭着向雪夜求助，這萬丈高空何其危險，掉下去想留下全屍都難。

雪夜走到昭歌身後，卻沒出手：“昭歌，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