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怪身體孱弱如他,被捅了一刀沉到江裡,還能被救活,不是他命好,是尹家的藥靈。
邵虹此舉,害的樊家聲名受損,牧三途能否進晴夜署還未知,更要緊的是,事情鬧大後,臨江城主為了平定民間輿言,昨日派人端掉了松陵縣衙,一幹與樊家親厚的縣官無一人活命。
這極大削弱了樊家勢力,叫他實在難忍。
“臨江松陵兩地的流言呢?”
桑典應道:“我們皆以最快速度去平定了,但當中有種流言,來得奇怪。”
“什麼?”樊淵問。
桑典道:“松陵這邊,有言論稱那幾個死去的賤人是被公子害死的,樊烈被您收買,為他頂了罪。”
樊見山氣傲心高,在松陵一貫清明,這話絕非空穴來風,是誰趁勢大放厥詞嘩衆取寵,還是有人想分裂他們父子?
樊淵斥道:“源頭呢?”
桑典叩頭道:“最先從尹家那邊傳出來的!”
壓抑的沉默裡,樊淵一腳踹翻桌案,道:“派人告訴簡妤,動手。”
桑典震撼擡眼:“敢問掌門……動誰?”
樊淵慢條斯理想了一遍尹家的人,道:“邵虹在意誰,便讓她去動誰,最好連這個賤婦也别放過!”
邵虹一個寡婦,孤兒寡母,她最心疼的,隻有她的獨子尹皓钰,那小孩一死,必得帶走她半條命,桑典道:“屬下遵命。”
又忐忑道:“那與吳小巧一事相關之人如何處置?請掌門示下。”
這次,為以儆效尤讓樊淵滿意,他抓了處理吳小巧屍首的下人,殺吳貴的,抛屍的,清掃證據的和中間一切的見證者,加在一塊共三四十人。
樊淵俯看他,陰寒道:“帶他們進白蟒峰。”
桑典内心猛顫,自知這一去,便是要那些人别回來了。
他走後,樊淵平複半晌,待心緒甯靜了,召了手下來問樊見山的近況。
那夜回來後,樊見山發了高熱,昏了三日才清醒,卧床休養至今,身子好些了。
既未出過門,那些亂七八糟的話他應該沒聽到吧。
夜深了,樊淵不打算去瞧他,上次那頓鞭子,未打醒樊見山,也沒能消解他的氣,等牧三途順利進入晴夜署,尹家人,還有淩虛和陸昭歌,他非除掉不可。
***
過了兩天後,尹世霖乘船至松陵,事先沒聲張,無人來接,回家前,他繞道去了趟陸家。
隔着門縫,尹驚舞坐在院裡秋千上與昭歌閑聊,滿園綠意花蔓蔓,她們置身其中,看的尹世霖心間一柔。
她們都還好好的,隻願将來他死後,她們依舊如此,尹家那灘腐臭的泥潭下,埋葬他一人便好。
到家後,面對迎上來的一幹弟子,尹世霖面容淺淡:“大夫人呢?”
弟子當他疲累了,笑道:“在家呢,很是挂心您。”
尹世霖拼盡最後的力氣緩聲道:“哦,我有事與夫人相商,你們别讓任何人來打擾。”
以他過往不谙世事的心境,他能裝到今天,已是奇迹了,可往後,他還要裝更久。
至邵虹院中,他遣散了内外侍從進了屋。
書房内,邵虹從堆積的賬冊中擡起頭,一如往常笑道:“世霖?你回來了,累壞了吧。”
尹世霖目視着她,她的笑一點點暗了:“你這是怎麼了?找樊家奸細的事不順利?”
“很順利,但我還不想告訴母親那人是誰。”尹世霖掐着自己,這次,他絕不能先在邵虹面前破功,再被她牽着鼻子走。
他身上那股幽沉更重了,邵虹看得出來,奇怪又好笑道:“為何不想告訴我?”
“因為,我也有話想請母親解答。”尹世霖撩起袖口,露出那半邊蝴蝶狀的痕迹,朝她走近幾步。
咒印旁的皮膚泛嫩嫩的粉,那次在鳳巒城剜過一次,肉新長出來後,這印記越發明顯了。
邵虹啞然失笑,面容凝固,獨眼底能窺見隐約的抖顫。
尹世霖道:“之前有幾次夜裡,我屋中的下人點燃迷香迷暈我,在我身上翻來翻去,是在找這個吧,母親可以告訴我,這是什麼嗎?”
邵虹徐徐擡眼,和尹世霖演戲很無聊,她道:“這痕迹何時冒出來的?”
尹世霖道:“沒多久,之前我用咱們家的靈藥暫時遮蓋,不為常人察覺,母親認識這印記嗎?”
原來他殺了小昙,命人将家中有了靈識的花靈草靈全搬回了藥山,都是為了今天,能與她在完全封閉的環境裡,母子對峙。
邵虹道:“你說呢?你不是都知道了嗎。”
尹世霖道:“母親認了?”
邵虹默然。
尹世霖沒看出她有半點愧疚,邁步去她身邊坐下,今日這話還不知要說多久,他得省着點勁。
“上回随昭歌他們去鳳巒城,我在城裡救了個人,偶然從他口中,得知這痕迹原是種詛咒,黑蝶咒言,這個名字,母親熟悉嗎?”
他敢來問她,必是有所定論了,再搪塞顯得很假,邵虹道:“你全知道了。”
尹世霖道:“對,全知道了,包括我哥的真正死因,我也查清了。”
“在臨江盛會期間,我找遍了咱們家先前發賣的下人,問了從你房内出去的那幾個,從他們的口中,我逐漸拼湊出了真相。”
邵虹閉上眼。
那些被深埋掩蓋的舊事,終被他一把扯出:“我哥不是病死的,他是中了咒,為了保護他那個妾室,不得已服毒自盡的,他死前曾讓你把尹家上下全遣散了,可你沒照他說的做,你縱容我叔父上位,待他中咒後,又把主意打到了我頭上!”
“現在,你滿意了?”
邵虹聽他言辭逐漸激烈,唇邊揚起冷笑:“你是在質問我嗎?”
尹世霖與她相視,被她的恝然自若惹惱,站起來道:“我一直把你視作生母,你為何要這般害我!”
到底自小叫她母親,這個關頭,他滿腹委屈蓋過了憤懑,差一步,淚便要下來了,被他惡狠狠罵了回去。
邵虹笑了笑,深沉的眸色一黑,這瞬間,她抛棄了僞裝,道:“你問我為什麼?我也想問一句為什麼,憑什麼。”
窗外,天陰郁如滴,她高仰起頭望着,下颌鋒利,字字帶血:“當年,漓城蝶妖乍現,子珏慕陸家先祖風範,在捉妖界内所有人都當了縮頭烏龜時,他主動去了漓城,我勸過他,可他說,他是去做好事,若尹家再不站出來,漓城百姓等誰去救?”
“而後,他毅然前往,可他殺了那蝶妖,換來了什麼?那十個我看着長大的弟子接連喪命,我怕極了,見子珏無礙,還感激上天垂憐,卻不想到他中的咒才是最毒的,我那麼孝順能幹,明珠一般的兒子,就這麼被那妖孽算計了,他瞞住了我,私自把林瑩那個賤人送走後才來向我說出實情,說他不孝,他要死了,要我好好活着,帶尹家退出捉妖界,以免禍及你們。”
回憶湧現,邵虹兩眼血紅,瞪着尹世霖道:“你平日練功,流點汗,你娘便心疼你,怕你累到,你可知我聽到他與我說這些時,我心裡是何滋味?我恨不得替他去死!拿我的命換他的命!”
“沒等我想出辦法,他便毒發了,倒在我懷裡,逐漸涼透,我喊到半夜,他都沒有睜開眼看看我。”
“我真恨啊,我發瘋一樣去找林瑩,想問她為何不救我兒子,她到尹家這些年,我嘴上不饒人,但我從未虧待過她!隻要她願意救子珏一命,我能陪她去死!可等我找到她時,你猜那個賤人說什麼?她冷冰冰地看着我,說她不願意。就過了半年,她便懷了别人的孩子,安然靠在那男人懷裡,把我的子珏忘得一幹二淨!”
尹世霖想為林瑩分辨,她的第一個孩子,是尹子珏的,她之所以那麼說,是不願那個女孩被尹家知曉,可他終究什麼也不能提。
邵虹憶起那場噩夢,仍覺自己沒有醒來:“我回來後,感覺自己死了一次。”
“我這一生,曾死過很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