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了小半刻,見陰陽間下再無異動,是被暫時封好了,馮琨立馬派弟子送淩虛回聽雨齋休養療傷。
暴雨如注,去聽雨齋的石階被水浸透,雨水河似的往下淌,走到半途,淩虛忽然怔住。
“長老,怎麼了?”馮家弟子扶着他道。
淩虛往聽雨齋的方向望了望,表情驟然凝重:“快去叫洛家弟子封鎖聽雨齋!”
來不及多解釋,馮家弟子心知不妙,有兩人轉頭便要去,沒走兩步,慘叫一聲齊齊倒下。
火把昏黃的光影裡,他們心口有條極細的血線被雨打濕,浸透,逐漸洇開。
“什麼人!”周圍山嶺黑黢黢一片,視覺聽覺皆受限制,餘下的五六個弟子立刻拔劍警戒。
淩虛隻掃了一下,便冷眼朝石階上看去,意料之中,有人撐傘從黑暗裡踏出,遍身煞氣,如同攔路的羅刹。
等看清他臉,弟子們驚詫不已,紛紛轉向淩虛:“長老,這……”
淩虛望着霍天,未置一詞。
霍天那恨之入骨的眸色告訴他,一切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他全知道了。
又有弟子想去叫人,皆在暗夜裡,被難辨痕迹的銀絲殺死。
幾人捂着傷處掙紮,霍天道:“别白費力氣了,今晚,你們全都得死。”
淩虛直到瞧見他手裡攥着白霓珠時,神色方有一二分的破碎。
霍天等得不耐煩了,道:“此物,你可眼熟啊,我的好師父?”
淩虛此人,永遠面不改色,眼看前塵往事盡數敗露,他依然冰冷如夜雨,霍天真想掏出他的心,看看究竟是什麼做的。
隻短短一瞬,淩虛便想到了什麼,疑心道:“你這段時日,見了什麼人?”
先前他雖說了氣話,讓霍天自己去查身世,心裡卻明知他查不到,這世上知曉當年事實的人,散在四國各地,霍天能認識的,隻有他與沈香寒,除非是沈香寒透露出去,引起了他的懷疑。
淩虛暗暗冷哼,早晚有這麼一天的,十五年前,當沈香寒帶着年幼的霍天,登上聽雨齋時,他便知此事不可能瞞一輩子。
他乃妖邪之子的事,終會為人所知。非是紙包不住火,而是,他們逃不過命運。
這刻,淩虛如釋重負,他對他的嫌惡,可算不必掩飾了,十五年來,他每每見到他這張酷似霄露的臉在身邊晃,都覺詭異,毛骨悚然。
玄淨丹,當真可以讓他從内到外都與凡人無異,直至老死嗎?
若有一日,他妖性大發,是否會是這世上頭一個人妖混雜的生物?那他該算作人,還是妖?
霍天不知他在想什麼,他有厭惡浮出水面,他也輕松了很多。
本該如此的,或者說,淩虛當年就不該收下他。
放任他餓死街頭,或直接殺了他,也好過讓他就這麼活着,活得不人不鬼,自我折磨多年,如今,滿心瘡痍。
“你讓我自己去查我的身世,我查出來了,你诓騙她,趁她生下我極度虛弱之際,當衆殺了她,掏了她的妖元,我們,都隻是你成名之路上的棋子。”
霍天執傘緩步走下石階,道:“你一貫仁慈,對松陵百姓比誰都好,接受衆人無限的愛戴擁趸,怕是忘記自己當年,靠什麼手段才爬到這個位置的,我過往始終好奇,你為何讨厭我穿白色,是怕見到我這張臉吧?怕回憶起自己曾與一個妖親密無間,還悄悄生下了我這個孽種!”
“過去無論你如何厭棄輕視我,我都對你心存敬畏,覺得是我自己無用,不得你喜歡,可我現在隻想問一句,你憑什麼這麼對我?你說啊!”
“明明是你自己釀下的果,為何受苦受難的是我?”
歇斯底裡質問一通,淩虛仿佛什麼也沒聽到,霍天惱怒,祭出銀絲蓄勢待發:“我告訴你,你,還有你生前拼命守護的一切,我會統統毀掉!今夜,你休想活着出去!!”
淩虛未動。
霍天冷冷盯了他會兒,笑道:“你不會真用你半生修為,去封陰陽間了吧?呵,你還是真是深明大義,萬死不辭!”
笑着笑着,他臉上不覺濕潤了。
為了保護松陵那些毫不相幹的外人,淩虛甯願舍棄來之不易的修為,讓自己變成個廢人,可這樣的善意慈悲,他從未施舍過他毫末,從未!
恨意上頭,霍天竄了出去,指尖百條銀絲在夜裡化為無形,淩風攻向淩虛。
淩虛在陰陽間内耗盡靈力,身受重傷,沒抵擋太久,便跌倒在泥濘的地裡。
銀絲趁機鑽進他口中,又一路往下遊動到肺腑。
見他驚異,霍天發出癫狂的笑:“我早就告訴過你,我的銀絲,很聽話了!它們雖由你喂養長大,但如今跟了我,也是能噬主的。”
這銀絲,毒辣,陰險,冷血,恰如他,他今日才發覺,這真是個好武器。
體内的銀絲開始吸血,淩虛白了臉,掙紮着起身,被霍天一招重重擊倒。
“樊家隐瞞陰陽間的事,紅錦天早告訴我了,我讓它别對你洩露,就是在等今夜!等你用你畢生法力去填補那道縫隙時,便是你的死期!沈千亦,你殺了我娘,間接害死了沈香寒,該為她們償命了,而你苦守的,陸昭歌,秦家幾個賤人,還有松陵這滿城老小,我要讓他們統統給你陪葬!”
“你命陸昭歌離開松陵,是擔心你攻打樊家不成,會連累她吧,可你想不到這回死的人是你!我都等不及看她知道你死訊時的樣子了,你們不是師徒情深嗎?我會讓她盡快下去陪你的,你就在地獄裡,給我等着!”
瓢潑大雨灑遍全身,淩虛閉着眼,陰陽間那端又是轟隆一聲悶響,被天上突來的雷聲掩蓋,他捕捉到了,睜眼一掌逼退霍天,匆忙趕至那處。
留守在原地的馮家弟子,全被殺了,屍首散落一地,在場有一紅衣女子獨立,手中拿劍,挑着馮琨濕漉漉的人頭。
原本由他封閉的陰陽間,赫然被重新鑿開了,有兩個厲鬼率先從中爬出,被女子一腳踹遠。
“你是誰!”淩虛捂着劇痛的肺腑,咽下喉間湧來的血。
白铮回眸笑道:“淩虛長老,久仰了,想不到初次相見,便是最後一面,昔年你鎮守松陵,雷打不動,可叫我們這些人背地裡恨得牙癢,成日在想,到底怎樣才能除掉你,還好,自作孽不可活,你死在了你自己手裡。”
霍天追來,在身後道:“松陵陰陽間開,淩虛長老大義,以身殉之,這個死因,夠不夠壯烈?”
淩虛瞧着他們,冷道:“果然,你始終是妖邪的血脈,孽根禍胎,養不熟的。”
白铮道:“你這凡人還真可笑,你曾恨你爹害死了你娘,而你呢?你親手殺了他娘,忽視他多年,與你那禽獸父親有何分别?”
悲劇在輪回,如同擺不脫的宿命,淩虛輕聲笑了,對霍天道:“你殺我可以,别動昭歌,她從未傷害過你。”
霍天見他到這,還在念着昭歌,心裡不是不嫉妒的,但凡過去,他對他有過丁點的好,也不會生生将他逼到妖邪陣營裡。
“我說過,我會毀了你在乎的一切,包括她!”他斷然道。
淩虛漠然盯着他,大雨讓兩人面目都模糊了,霍天回看他,到底無從辨明他心間所想,道:“你忘了,當年你也是如此冰冷絕情,斷了另一個女人的念想,讓她含恨而終!”
話出,淩虛怔了怔。
——這句話,竟然與幾十年前,他從沈家出走時,對他父親的訣别之言,如出一轍。
連語氣,心境,也近乎相同。
萬般皆是命。
陰陽間内竄出的厲鬼漸多,一個個逃散進樹林内,淩虛待他們跑得差不多了,緩慢挪動到裂隙邊緣。
“我此生最後悔的事,便是當年一時心軟,留下了你。”
道完,他抓起腳旁的兩個青面厲鬼,縱身越進了陰陽間。
霍天因這話愣了一瞬,回過神時,白铮先飛過去,卻來不及阻攔,眼看着淩虛消失在幽深的地底。
裂開的大地内靈力震動,破碎的封印重被修複,鬼怪的咆哮再度減弱,獨留濃烈的血腥氣随風緩飄,在亂舞的雨陣裡,絲絲縷縷散入幽林夜色。
他算準了時機,以他的肉身,又一次封了陰陽間。
倒是沒有絲毫猶豫。白铮冷漠轉頭,聽山間有大批洛家弟子漸行漸近,明顯是被方才跑出去的厲鬼招上來的。
子時将盡,冥界那端的人,估計也打到陰陽間中途了,餘下的厲鬼哪怕能上來,也無法吃光松陵全城的人。于此,她便沒再破開陰陽間。
瞧了瞧四周的屍骸,将那些被她拿劍殺死的丢進裂隙裡,确定現場沒破綻了,她看向怔愣的霍天。
霍天癡望着那猙獰的裂縫,道:“他死了?”
他眼角有淚紛湧而出,白铮道:“底下群鬼環伺,他以身封印,會被厲鬼撕碎吞噬,連魂魄都難剩下,這樣,也算為你娘報仇血恨了。”
霍天丢了傘,擡眼,任雨水洗淨淚痕,覺得心間的恨意并未減輕,反而加重了。
不夠,還不夠。
隻這樣,填不滿他心底的黑洞。
“下一個,便是陸昭歌,還有樊淵那個老賊,都别想好過。”他幽沉道。
白铮道:“今夜天時地利人和,這場暴雨一過,什麼痕迹都不會留下,先去樊家吧,要對付陸昭歌,咱們還得從樊家拿到一樣東西,另外,你想如何對付她,直接殺了她?還是換種更好玩的方式?”
霍天道:“直接殺,太便宜她了。”
白铮道:“你知道你這個師妹最怕什麼嗎?如何才能從心底裡完全摧毀她?”
霍天笑了:“我當然知道。”
“霍公子!”
火光在林間忽閃,在洛家弟子沖過來的一瞬,白铮及時閃身回避。
霍天竭力想演出悲痛,想起這是在夜裡,演得再好,他們也看不清,便未做表情,在雨中靜立如石塑。
他竟到死,都沒從淩虛口中問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檢查過封好的陰陽間,再瞧地上躺滿的馮家人屍首,洛家弟子意識到出了何事,圍過來道:“霍公子,馮掌門呢?淩虛長老呢……”
霍天道:“我師父,殉了陰陽間,馮家,全軍覆沒。”
寥寥數字,字字猶如驚雷疾電砸落。
風又猛了,撩過斷崖,嗚咽似女鬼哀泣,洛家弟子無一人說話。
岑寂須臾,霍天像行屍走肉般飄離。
洛家人從震撼裡轉醒,觑着他黑雲壓城的面色,道:“霍公子,您去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