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
“曾經被志村團藏視作工具的你,為何能如此平靜地說出那種話?”我将自己的嗓音控制得如他一般平靜,“而能夠平靜地說出這種話的你,與志村團藏又有何區别?”
“好問題,夠犀利。認真回答這個問題需要結合我們的實際經曆,也就是叛逃的直接原因以及契機。”
他答得快且流暢,沒有半點猶豫。
“志村團藏覺得我們知道得太多,決定殺了我們,卻又不想損失太多的人手,于是他設計将我和我的隊友分割開來——如同分圈飼養的待宰豬猡。他們察覺到了,我也察覺到了,他們突圍出來救我,又為了不被咒印追蹤而親手割掉了自己的舌頭。我是唯一一個逃過此劫的人,因為我進入根部的時間遠比他們要早,早到‘咒印’這種東西根本就不存在。我很傷心,卻更憤怒,于是我們走上了這樣一條路。就這麼簡單。”
陽一攤了攤手,漫不經心。
“我們的思維方式非常接近,所以我知道你一定在腦子裡做了很多猜測……可惜,抱歉,真相遠沒有你想得那麼複雜。我們隻是被逼急了,僅此而已。”
原來他們不能說話是因為已經割掉了舌頭。
根部也會對“自己人”發起圍剿。
被逼急了……憤怒?暴怒才對。
萦繞在耳畔的諸多雜聲紛擾更甚,也不知那黑黢黢的小破屋裡又生了些什麼變故。
我的頭腦難得地有些混亂,并不是因為線索太少,恰是因為線索太多。與陽一相關的種種都堆疊、拼湊在一起,組合成的邏輯鍊卻斷斷續續,不成因果,但……又有靈光時隐時現。
“被逼急了……”我低聲念了幾句,也不難想象這輕描淡寫的背後糊了多少血,戕了幾條命——總歸是足夠這幾人咬着牙與仇恨相吊的。
……我似乎,聽懂了他的想法。
逼他們一把,看他們自己能走出怎樣的道路?
我略作思考,努力理順着邏輯:“可是極端的境遇隻會導向極端的選擇,而極端的選擇通常很難導向理想的結局,原本可以化解的矛盾會被激化,我不覺得你——”
我的聲音忽地卡住了。
寒冷的空氣中都仿佛萦繞着我的尾音。
“——理想的結局?”
趴伏在我身側的男人卻忽地開口,語調因莫名的振奮而上揚——與剛才相比,他就像變了一個人。
“……”我抿了抿嘴唇,将視線投到下方的騷亂上,不再開口。
“啊,原來如此,原來這才是你真正的想法。你想給他們‘理想的結局’——你想救他們。”
他恍悟似地說道。
“不是因為他們岌岌可危的精神狀态,不是因為在戰争時期莫名其妙去照看戰争孤兒的自來也,甚至不是因為我們的城市……隻是因為你想要救他們。”
“……”我磨了磨牙,最終還是開了口,“不錯,這就是我的想法——你套到了你想要的答案。不知陽一隊長要對我發表什麼高見?”
“嗯……還挺有成就感的?第一次從你嘴裡套到話。現在的年輕人可真不得了。”
耳邊的嗓音輕浮而散漫——他用這種語氣講出的話總是不辨真假,甚至連判斷情緒都變得困難許多。
“心急可釣不到大魚。”我出言嘲諷。
“我們這種人總是想着要滴水不漏,短短時間足夠閃過無數個念頭。我對滴水不漏八面玲珑的‘大魚’不感興趣,給我點時間我自己也能替你想出來……我表達得很明白。我想要‘你的想法’,這可比‘大魚’有意思多了。”
我……我難得地一時想不出詞來反駁,因為他說得的确非常‘同類’。
好在我本就十分長于沉默,所以這大概并不會顯得突兀……大概。
沉默,但并不安靜。
我沒再追問他的想法,因為下方的混亂似乎正在演變成一場小型屠殺。
沒有查克拉的忍者和有查克拉的忍者完全是兩種生物,我看到地面開始浮現出紅色的雪。
一隻溫暖、幹燥的手便是在此時搭上我的肩膀的。
“好好待在這裡觀察他們的處理方式,這會影響日後我對待他們的态度。他們既是自來也的學生,下手就該有分寸。”
“……”我擡手将陽一的手拍掉,“我當然知道。”
“是嗎,原來你說的‘控制事态’不是指制止屠殺發生嗎?看來藥師的側寫也沒有多麼精準嘛。”
陽一“哈哈”地笑了兩聲,又挑着眉摸了摸自己的手背。
“你的手怎麼冷冰冰的,還很潮?隻是同我講個話而已嘛,還不至于緊張到手腳冰涼、掌心出汗的程度吧?”
……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讨厭的人?
我終于擡起頭剜了他一眼,涼涼道:“或許是因為暈血吧。”
陽一尬住一秒,旋即左眼寫上了“扯”,右眼寫上了“淡”。
認真起來說不過,還不許人扯淡了?
我沒有心情繼續與他說些模棱兩可的屁話,當下隻是繃着面容,靜觀山道上的血腥變故。
那兩個年輕人處理得迅速且幹淨,沒有折磨,沒有洩憤……甚至沒有報複。對逃走的,他們一概不理、任其離去;對瘋癫的,則隻是如常地操使手臂——如同鐮刀劃過蒿草,沉默而果決地披“荊”斬“棘”。
他們應當是冷靜的——非常冷靜。我如此想道。他們用的隻是體術,甚至沒有去撿地上的刀。如此,這些癫狂的普通人便不會被強大的刀術或誇張的忍術給輕易吓走了。
走的少了……留的自然就多了。
他們且殺且退,佐以言語刺激。以純粹的仇恨和厭棄為動力的惡衆何曾面對如此犀利的言辭與武力?
于忍者而言,不過多揚一蓬溫熱的紅雪而已。
哀嚎漸息,怒罵漸少。少頃,便是哭聲也斷斷續續了。
破倉庫的牆角處,有一少女尚且坐在地上低聲哭泣。興許是恐懼的情緒尚未褪去,她試了幾次,竟是一直沒能站起身來,被她壓在身下的茅草堆倒是動了動。見狀,少女便就着這别扭的軟倒在地的姿勢,手忙腳亂地從中挖出一個滿頭銀發的枯瘦老婦。
少女還在抹眼淚。老婦的精神倒是看上去要好上許多,她擦去了少女臉上的血滴,又握住她的手……大概是在安慰。
我看得有些出神,回過神後粗點了一下地上的屍體,統共三十三人。
陽一看的自然不是老婦與少女。他的目光長久地定在“曉”跌跌撞撞遠去的背影上,直至他們走下這處高坡。
旋即,他回頭看我:“在看什麼?”
“看活人和死人。”我說道。
那名老婦人恰是當時要我離開漏風的牆角去到她身邊的人,她還活着。
“他們處理得很不錯。”
陽一略略颔首。
“沒有盲目地盡數殺死,也沒有不知所謂地盡數放走。死在這裡的基本都是殺紅了眼的惡徒……倘若這是你‘理想的結局’中的一環,我勉強可以認同。”
“理想的結局?”眼見下方的兩人終于離開,我放松些許,當下便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現在提結局未免為時過早。”
“你清楚就好。理想的當下不等于理想的結局,即使每一環都完美無缺,結局也未必是你想看到的。我希望你已經計算好了失控的代價。”
我看到陽一将兩支不知何時出現的苦無收回腰後的忍具包,一雙深色的眼睛如井般平靜深邃。
“雖然我一直反對……但我承認,我也希望他們能夠達到你所構想的那個‘理想的結局’。這種話說出口難免顯得傲慢冷酷,但是我希望你能明白——倘若我擁有與你一般的籌碼與後盾,我未必不比你道德慈悲。
“流亡在外的日子就好比一把锉刀,而很不幸,我們誰也沒有真正的鐵脊梁。
“回頭望不到岸。向前尋不見路。我們的時間已然不多,能尋到的希望已經近在眼前,行首城或許就是我們此生唯一的機會。眼下我們距離成功如此之近,我會不惜一切代價将稻草握在手裡。”
“這是促使你做出那個承諾的……理由之一?”
“你認為是就是。總歸對我們而言,沒有什麼比‘家’更有吸引力了。”
我靜靜地看他整理忍具包。
那些忍具上的标志五花八門,從木葉制式到雨隐制式,單獨的物件有的碎了錐部,有的卷了刃口,有的裂紋通體遍布,更有許多根本分辨不出原本是什麼的金屬碎片,隻是造型被粗略地打磨成了還算是方便握持的樣子。
大抵都是……從戰場上回收下來的吧。
似乎是察覺到了我的目光,陽一擡了擡眼,似笑非笑:“怎麼,從來沒見過這麼窮的?實話說,如果不是叛逃,我都不知道身邊有這麼多武器可以用。”
他低頭翻出一枚鏽迹斑斑的皮帶扣。
“情急時扯下來的。我把它當作暗器投擲出去,直接洞穿了敵人的眼眶。代價是在之後的一個月裡我都要手握腰帶,否則褲子會掉。”
“有拾荒者的味道了,”我煞有介事地點點頭——浪忍和拾荒者其實沒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别,“不過你該知道,私交是私交,立場是立場,我不可能給你們提供武器方面的援助,你們得自己想辦法。”所以還是别賣慘了。
“嘁——我就知道。”整理的動作并沒有停止,卻顯然沒有适才那般細緻。陽一頭也不擡,顯然心裡也清楚明白。
我又看了一會兒,方慢慢開口:“……但是我個人有意向與你交換一些武器方面的收藏。我千本用不順手,故而帶得不多,但苦無和手裡劍還有一些。”
“你……”陽一頓住了,過了幾秒才擡起頭,露出一張笑眯眯的臉,“請問您要哪種類型的?”
“……水之國的吧。”
“啊,你這是打算要殺回水之國啊。”
“嗯?你怎麼……你在根部的時候監視過我?……算了,倒是你的敬稱,怎麼眨眼就沒啊。”
……
返回山陰高地的路上。
“陽一。”出于對高危職業病的體貼,我沒有伸手去拍陽一的肩膀,而是喚了他的名字,并在其回頭詢問時指了指遠處的城影。
陽一止住腳步,側首遠眺。
屆時雪霁雲消,風也停歇,薄薄的陽光輕柔地籠下,暖不住冷徹的山與水,卻也足夠草木生長、積雪融化。
行首城上了年紀的城牆沉默地矗立在黑色的山岩與白色的積雪之間,蒼老而彌堅。
我聽到陽一長長呼出一口氣,一時也分不清是感慨還是歎息。
“八坂照河,你的名字。”
倏然,他以一種極平靜的語氣開口。
我雙目微瞠,雖有些驚訝,卻也并不十分意外——從他随口說出那句“殺回水之國”開始,我心中便已有了計較。
“有一次‘見’你……大約是在八年前。”
他做了一個“你懂得”的表情。
“那時候你正在與暗部一個同期的新人談論什麼‘戰争中的正義’的話題。抱歉,因為話題過于搞笑,以至于我破天荒地自願加了十幾分鐘的班,把你們的談論從頭聽到了尾。”
這話題……我下意識地開始腳趾抓地,大腦卻在短暫地宕機過後開始飛速調取相關記憶。
……應該是井上越吧?
“實話說,你那個隊友沒什麼意思,聽他的言辭就知道他肯定是最标準的木葉家庭出身。對比之下就顯得你話尤其少,但是我記得你隻用一句話就結束了讨論。”
遺忘了大半的記憶開始重新變得清晰,我記得那句話是——
“你當時抱着刀,小臉繃得一點表情都沒有,說,‘衆生皆苦,萬事難全’——恕我直言,視覺效果簡直爆炸。”
陽一說着說着便忍不住翹起嘴角。
“我當時的第一反應是:這小屁孩的家長是他媽從哪來的奇葩啊,怎麼天天在孩子面前念叨這些東西?——這麼小的孩子如果能懂,我當場就把宿舍裡的蚊香吃掉!
“後來我又‘看’了你一段時間……到了現在再去回顧這些往事,卻已經是另外一番感想了。”
“另外一番感想?”
陽一卻隻是用深色的眼瞳看着我,眼睛一彎。如此,即使是橫飛的眉峰也絲絲縷縷地顯出幾分溫柔。
“……隻是覺得……八年過去了,你仿佛變了,又仿佛一點也沒變。我不清楚這算好還是算壞,但……”
他點了點自己的腦袋。
“别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