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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麼又這麼晚啊!”夜昙嘟着嘴抱怨道。
每天都在外面野,也不知道是野到哪裡去了!
神君的心情倒是與夜昙截然相反。
不對不說,有人等着的滋味……
真的很好。
而且,很容易就會讓人飄起來。
“怎麼了,我你還不放心啊?”這不,神君開始用甜言蜜語哄自家娘子。
“哼!”拜托欸,他有一面可是聞人狐狸啊!
都是拈花惹草的精怪!怎麼看都不是讓人放心的那種。
“不過……你今天很高興嘛?”夜昙看出來了,這沒有情他多少是有點飄。
嘴角都控制不住得揚起了個弧度。
啧啧,還是蠻養眼的嘛!
夜昙咬着筷子開始感歎“秀色可餐”。
“嗯……”神君點點頭。
但……其實他也有那麼點傷感就是了。
到最後,他也還是沒能保護好那些村民,沒能履行對小明的承諾。
當初,自己來石屋尋找昙兒之際,并沒有閑情去月窩村,自然也未發現此地的隐患。
現如今,對着小明的靈魂,或許……還是能盡力彌補一二的吧?
“到底什麼事情這麼高興啊!”夜昙扒完一碗飯,開始刨根問底。
“是這樣的,今日我遇到了一位故人。我跟你說……”
神君正準備挑些過去因緣說予夜昙聽,不妨石屋外又傳來一陣騷動。
“出來!”
“妖女出來!”
“出來妖怪!”
“燒死魔女!”
此時,舉着火把的月窩村村民們并着一幹不識趣的道人又在石屋外喊叫。
“……”神君無奈扶額。
這一天天的,真是沒個消停。
還頗有些舊夢重溫的味道。
“又來了!”夜昙怒摔了碗筷,“看我不把他們打個落花流水!”
“……”還好這碗的材料結實。
等神君默默将碗撿起的時候,桌前早已沒了夜昙的身影。
“昙兒,你等等”,少典有琴趕緊追出去。
卻見月窩村的村民們請來的捉妖師,正捉着個小孩子。
正是自己傍晚見過的那位老者的孫子——名為狗娃的孩子。
“妖女!快快受俘,便給你個痛快!”一個道士一手提溜着孩子,一手舉劍,朝着他們怒喝。
“就憑你們嗎?”夜昙抱起手肘,不屑得相當明顯。
這也難怪,她又不認識這道士手中的孩子,自然無所謂什麼人質不人質的。
“大師們說了,他是被鬼附身了!”
“我們村裡原來好好的!道長說了,那小鬼就是你們帶來的!”
“對!對!你們不是鬼,就是妖!”
看着請來捉妖的高人都這麼說了,那些村民便以為夜昙也是鬼怪妖女之流,紛紛朝着她掄起了鐵鍬。
“放屁!”面對惡人,夜昙向來是不客氣的。要不是神君在一旁拉着她袖子,此刻她怕是早已沖上去給這群人妖不分的玩意兒一點教訓了。
“姑奶奶我是人!冤枉好人,指鹿為馬,我看你們才是惡鬼!”
“好了,都安靜。”此時,人群中又走出一個道人。
“師父。”
“師父。”
道士們行禮後,便自動讓開了一條通路。
來人青衣布鞋,是夜昙等人一早見過的萬花谷谷主——岩客子。
“我當是誰呢!原來是你這老倌啊!”一旁,夜昙小小地“切”了一下。
不就是個道士嘛!她當是誰呢!
譜倒是一直擺得挺大的。
“你這牛鼻子老道又來幹什麼啊?”夜昙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
“……昙兒。”神君拉拉夜昙的袖子,暗示自家娘子最好給人家留那麼一點點面子。
畢竟都是上面下來的,多少還是要講點世故的吧?
“大師,您要為我們做主呀!”
“是啊大師!”
“是啊,一定要幫我們降服鬼妖和魔女啊!”
一旁的村民們繼續七嘴八舌地嚷嚷了開來。
“安靜!”岩客子一甩拂塵,法力也散出來。
在場衆人幾乎是瞬間被噤了聲。
“不知道友如何稱呼?”上次他走得匆忙,也沒來得及問。
“……辣目。”神君早已将夜昙護在身後,此時又轉頭看了看她。
雖然他現在穿得一身白,和辣目毫無幹系。
但他不能說是“玄商”,不然當場就得露餡。
“辣目……”岩客子的嘴角微不可見地抽了抽,但他見多識廣,好歹是沒失态。
“咳……”他咳嗽一聲,正色道:“貧道食言了。上次和道友約好了過幾日再來讨教,不料卻被一些俗事纏身,一直不得空。”
眼見着觀中來自月窩村村民的投訴信越積越多,他也不好繼續撂挑子,隻能抽空來此解決這樁公案。
還好,沒費多少氣力,他就已經有了些收獲。
“辣目道友,貧道的弟子已經抓住了這個為害月窩村的厲鬼。”
先前那些怪事的源頭是妖怪,他已經和谷中幾個修為較高的弟子前前後後去滅了好幾撥。但如今月窩村中孩子們陸續得病這事,倒不是那些妖怪的手筆。
“你說的就是他們手上的孩子?”少典有琴看向道士們手上的狗娃。“他……”他剛要為狗娃稍作辯駁,卻一下又止住了話頭。
隻因他已經感覺到了不對。
“怎麼會這樣!”明明才分别了沒多久。
玄商君皺起了眉頭,雖然他如今的法力很一般,但還是能感覺到,那孩子身上隐隐有一股熟悉的死氣。
“道長,請您先把這孩子放下,讓我看看。”
“可。”岩客子沖着身後的弟子微微颔首,後者便将那孩子放到了地上。
“啊……一起……玩。”那孩子剛脫桎梏,便開始發出有些凄厲駭人的嘶啞聲音,歪歪扭扭地向石屋方向走來。
聞聲,一旁的月窩村村民們又默默地捏緊了手中的鋤頭、耙子什麼的。
聊勝于無嘛。
“……”少典有琴看着孩子身上冒出的黑氣,眉頭緊皺。
原因無他,隻因這黑氣他很熟悉。
“怎麼了?”一旁,夜昙自然将他的表情變化盡數收于眼底。
他露出這種表情……是很嚴重的意思嗎?
“道友看了,也已經知道了吧?”岩客子一甩手中的拂塵,“有惡魇附身在這孩子的身上。若是不盡快斬殺之,這孩子定然是活不了的。”
自己挑石屋解決這事,不僅是為了和月窩村村民澄清真相,也是因為他發現這惡魇,似乎是對石屋有執念。
“不可能,怎麼會……”怎麼會是他呢?
“怎麼,你認識這隻惡魇嗎?”岩客子一挑眉毛,神情瞬間就變得嚴肅了不少。
“魇……”神君喃喃自語。
“魇?”夜昙挑眉。這名字挺熟悉的。
過去,她也在話本上看到過這類鬼怪。關于厲鬼,民間向來有九魔一魇的說法。意思是,九個魔的兇厲,也比不上一個魇。傳說,人死之時處于極大的痛苦、憤怒、仇恨或恐懼之中,死後便會怨恨不散。有些怨力強的能生成厲鬼,化為惡魇。
可是這個不斷往外面冒黑氣的小孩,雖然看着好像挺滲人的,但那麼輕易就被那群牛鼻子道士給抓住了,真的會是那種厲鬼嗎?
“……這”,神君顯然是已經認出了他……它來。
這是小明的魂魄所化。
魇之所以難成形,主要因其生成需要苛刻的外界條件。
須有大規模的慘死,才能保證足夠的怨念凝聚不散。往往是那些遭到大屠殺或者瘟疫的地方,且荒蕪多年,才有可能形成惡魇。
當初那個月窩村裡的火……或許機緣巧合地造就了這個條件?
之前,少典有琴一直沒發現有什麼不對。
他先入為主地認為小明就是普通的死靈。
人死之後,不記得自己已經死了的魇,在光的照射下沒有影子,唯有陰氣重的人可以看見。而鬼,也一樣沒有影子。
他自然注意不到。
還在陣中之時,少典有琴正被一群死靈包圍着,又時時刻刻地憂心着夜昙的事情,根本沒有餘力去思考别的。
所以,那些怪異之處,都被他忽略了。
直到現在,少典有琴才認識到,小明不是普通的死靈。
這些日子,由于先前那些被嘲風吸了濁氣的獸界女子們一個個都渡劫功成,神族的子弟們也都返回了天上。剩下的,因是女子,也不好繼續和個小孩子擠在一屋,所以大多數時候,小明都是一個人住在月窩村的茅屋中的。
加上夜昙還對小明的身份有一些很是離譜的懷疑。
少典有琴原是想,這月窩村有不少與小明同年齡的孩子,應當都是很好的玩伴,便也沒有抽時間去陪小明玩耍。
誰能料到……
短短幾日,便已勢不可逆。
附身在狗娃身上的小明,已成了惡魇。
這究竟是為什麼?
原因……他已經無從得知了,因為小明的魂靈已然化為了惡魇,不會再回答他了。
可……狗娃還有救。
石屋前,衆人手中舉着火把。
那光映照到少典有琴臉上。
所有人的視線也都聚焦在他身上。
有那麼一瞬間,甚至讓他感覺要睜不開眼睛。
“小明……”
少典有琴閉上眼。
至此,他在診治那些孩子之時,那些不起眼的言語,終于連成了一線。
他們每一個人都是在和所謂的玩伴玩耍之後,才出現了驚懼及神志失常的情況。
這麼說來,小明的情況是一步步惡化的。
驚吓小孩,是為了和他們玩……嗎?還是說,本就是為了身體?
毋庸置疑的是,今夜小明想要奪走的是那位故人之孫,也就是狗娃的身體。
因為小明本能地想要繼續活下去。
由是,他附身在狗娃身上,獲得了鮮活的□□。
若是他們就此放任不管的話,狗娃的身體就會被小明鸠占鵲巢。
這顯然是不被允許的。
可惡,他為什麼沒有注意到這件事呢!自己為什麼不去茅屋裡看看他呢!
若是自己能夠早點發覺的話,小明也不至于一定要面臨……
死亡的結局。
“人死不能複生”,此時,岩客子的語氣冷冷,全然不複方才溫和,“死者複活,是需要代價的。”面對不同的人,自然有不同的點化方法。
此言猶如一道冰泉激入腦海,讓少典有琴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微顫了一下。
“代價……”
代價是什麼,顯而易見。
“逝去的人已經不屬于活人的世界了”,見少典有琴沒有反應,岩客子的語氣又加重了一些,“道友,我想你應該知道。”
作為執掌一派的知觀,岩客子自然能看出少典有琴心中的不忍。
可是,若放任惡魇以活人形态繼續出現,它就會不斷蠶食生者的生命。為了尋找下一個宿主,說不定它還會以生者死去的親人為誘餌,誘惑生者走向死亡。
“這不廢話嘛!”夜昙站在少典有琴身後聽了會兒二人的對話。
話說到這份上,她哪裡還會不明白這個岩客子話中暗含着的譴責之意。
此時,夜昙已經在心裡将這個迂腐的牛鼻子老道罵了好幾遍。
但……他那話倒是沒說錯。
那個叫作小明的魇靈,想要活下去的那種強烈的心情,她不是不懂。
可是……
把别的孩子當養分這事……
是真的要不得。
“辣目道友?”岩客子甩了甩拂塵,聲音如嘯。
“你說話就說話,叫什麼啊!”害她頭又開始疼了啦!
夜昙忍不住捂起耳朵。
“……我……知道。”他知道,岩客子是讓自己動手,方才的高聲嘯叫,也是為了嘯役鬼者,控制惡魇。
此時,少典有琴化劍在手,卻遲遲沒有動作。
“……要不還是我去吧?”看着少典有琴為難的樣子,夜昙便想替他出頭。
這個小明是她有情帶來的。
這種事情,總是不熟的人動手比較方便。
但若是讓那幫老道動手,他倆在這幹站着看的話……好像也不太合适。
那隻能她來了。
就算是殺小孩子也沒關系,對方是厲鬼嘛。
她當然沒有心理負擔的。
“等等。”夜昙握住美人刺。
她剛要動手,卻被攔住。
“……你……”還要保護他嗎?
“有情”,夜昙試圖勸說:“他已經死了。”
“可是……死了,也不一定就救不了……”神君到底有些不甘心。
他死後,昙兒還不是下界來救神識嗎?
死了,也一樣可以拘靈。
也許還能行禊以淨化呢?
雖然……可能很難。
“可是,這是你的選擇,不是他的。”夜昙默默抱上少典有琴手臂,順便撫了撫。
留下來,對這孩子來說,也不一定就是好事。
“……不,這是他,還有他母親的選擇。”他隻是想幫這孩子實現願望罷了。
畢竟這孩子是那麼想要活着。
少典有琴想起了自己神廟裡的那些供果。
那孩子的母親,當年……也供過。願望不過就是希望自己的孩子來世平安。
神明對自己的廟宇以及信衆的願望自然是知曉的。
真的,不能救嗎?
……若是沒有小明的話,自己可能還困在那死者的世界裡出不來。
不僅如此,身為辣目的那段光陰中,也是他給了自己最初的溫暖。
是小明送他衣服、吃食,教他打水漂,給他編草蚱蜢。
而自己又帶給了這孩子什麼呢?
什麼也沒有。
南明離火還奪走了他的性命。
其實倒不如說……那些死亡與詛咒,正是自己帶給他的。
他很想要補償小明,卻總是事與願違。
如今,竟還要親手了結他的魂魄嗎?
想到此處,神君便擡起手。
“昙兒,你退後。”
他還是想施法看看。
雖然這孩子,可能隻是那陣幻化出的魂靈,不一定就是小明真正的魂魄。
那麼……既然是他自己的執念,自然也要由他負責。
“你瘋了!?”一旁,岩客子也有些震驚。
行禊的前提是——被淨化的對象自身消除執念、欲念或是惡念。
不然,連行禊者本人也會遭到反噬。
行禊儀式,本來是需要三個人的。但因為反噬的緣故,大部分修行者都不會去冒這個險。
所以這儀式也很少被執行,遑論成功。
晦暗而濃黑的夜,鬼魅青色的影子在地面上猛烈地沖撞着。
此時,月窩村村民們在萬花谷弟子們的安排下,已經撤離了石屋周圍。
冰魄冷空,銀月灰土。
随着法力的注入,狗娃身上冒出一個黑影。
那黑影此時已幾乎抽離了狗娃的身體,漸漸騰空。
半空之中,是厲聲尖叫,但依稀還能辨認出人聲。
“哥哥……救……我……”黑影斷斷續續地說着這幾個詞。
“……”
因為小明,月窩村的村民小孩都遭殃了。這些孩子也都是别人的親人。
他又何嘗不知道呢?
可是……小明也在向自己求救,他也想活下來……
此時,少典有琴已經不願去計較小明的魂靈究竟是真是假。
是真是假,都不重要了。
他隻想盡力一試。
另一廂,夜昙雖然是想助他一臂之力的,但她也不懂這些淨化的儀式,隻能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看着。
一時半會兒,夜昙竟是連自己的頭疼都忘記了。
現場的所有人都在注視着他們二人,并且相當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随便打斷進行中的儀式,對他們有害無利。
随着時間的推移,那半空中翻騰的黑色影霧……卻依舊沒有要消停的意思。
少典有琴的心一點點地沉了下去。
一旁,夜昙眼尖地捕捉到有黑色的斑駁,自他後頸處泛起。
那黑影有些模糊,她眯起眼睛,仍舊看得不甚分明。
仿佛濃墨浸染在水中,将散未散。
但那蔓延速度卻相當刺眼。
這是怎麼了!
夜昙隻覺自己心頭直突突。
她拿手按了按胸口,試圖平複那不太好的預感。
這個莫名其妙的儀式不會有什麼危險吧?
不會吧?
不會吧!
突然,半空中那黑色光影大盛,将二人通通籠罩了進去。
“有情!你快停手吧!”夜昙忍不住撲進黑光中,去抱人手臂,“你又不是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