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之前。
這頭的百戲還沒結束,公主已經離開,裴是鏡和幾個同僚叙話,讓裴翌先到壽宴上候着。
他剛從側門進來就被一個侍女攔住,如果沒記錯,應是李元樂貼身的人。
“裴司直。”她盈盈拜禮。
裴翌納罕,聽她道:“蕭小郎君托我給裴司直帶話,他有事相商,請你去西院旁的空舍一聚,說那兒有道窄門,輕易不能發現,正适合密會。”
“聞棠……?”他越發奇怪。
“正是。”
“他可有說商量何事?”
“沒有。”
裴翌掃視一圈,卻不見聞棠身影,想起方才他就早早離席。
“既然如此,那我先去看看。”他心下狐疑,但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侍女略一颔首,行禮離去。
元樂躲在暗處,見雲鸾過來,迫不及待地問:“他起疑了嗎?”
“應當沒有。”
她滿意地點點頭,又忽地想起什麼,緊張道:“他不會剛好和表哥碰上吧。”
雲鸾想了想,“應該不會這麼巧吧,我囑咐了伽藍殿的沙彌,讓他拖住小郎君一會兒。”
她又豈能想到,那沙彌會讓聞棠四處找找。
裴翌走了沒多遠,正撞上找過來的家仆,臉色十分難看,沖他道:“郎君快回去看看吧。”
“這又是怎麼了?”他蹙眉。
家仆一副不可外揚的樣子,湊近與他耳語幾句。
“二叔一向很知禮的……”裴翌沉思。
“現在孔家的人正在那兒鬧,說什麼都要退婚,郎君你也知道,中丞本就有些‘風流韻事’謠傳在外,今日又不知道抽什麼風,偏對那彈樂的男伶人出言調戲……”
“退得好,”裴翌打斷他,“這親本就不該定。”
家仆驚恐地看着他,“郎君,中丞都這個年紀了,好不容易找到個願意的人家,本來想借着這次機會親近親近的,誰知搞成了這副樣子!”
裴翌笑了兩聲,那家仆拉他,“小郎君你腦袋活泛,快回去救救場!說什麼也不能讓這門親事黃了啊!”
去是要去,救不救就另說了,但是,聞棠那邊……
遠處走來的人身姿高挺,風采清越,不是杜念又是誰。
裴翌稍加思索,上前攔下他,“杜公。”
杜念停下腳步,略側過身。
“可否請杜公幫我一個小忙?”
裴翌請托的話在嘴邊囫囵轉了圈,突然想起裴是鏡曾與他提起——
蕭聞棠反了天,禦史台不去,整日往門下省跑,丢人至極。
他忙改了說辭,道,“我本與寺中之人相約清談,就在西院側邊的小舍,此刻不得不先推後,煩請杜公替我前去說明一二。”
杜念啟了啟唇,裴家的小厮已經追過來催促,他看着兩人,想到方才亂哄哄的戲台,點頭應下。
西院旁邊隻有一道不起眼的門,裡面窄窄的行道與屋舍相接,杜念走過去,門是敞開的,看不清裡面有沒有人。
他又走近幾步,斂起衣擺,邁入門檻。
黛紫色華服的少年端着托盤站在角落,稍顯局促,眼波幾番流轉,終是被睫羽遮住一部分,克制地不再看他。
霎時,房門被人從外面鎖上。
杜念阻止未果,轉身擡眼,沒有審問的意思,可他已急切地剖白道:“不是我做的。”
他站在那兒,可憐巴巴地開脫一句,就将自己撇清,好像何其無辜。
杜念忽然笑了,這笑和他以往的樣子都不同,而後不緊不慢地朝他走來。
這些日子以來,他頭一回願意親近自己,可聞棠隻覺得奇怪,背後的汗毛都一根根豎起。
托盤向内扣,打翻在地,香燭貢品紛紛散落,杜念毫不在意地從上面踩過,一步步地慢慢逼近他。
聞棠不得不往後退,被他冷淡的目光刺得垂下腦袋。
後腰磕在供桌的沿角,已是退無可退。
他身上那股好聞的幽香充斥在方寸之間,說話時溫熱的鼻息拂在面上,聞棠耳根發燙,聽他道:“躲什麼……”
“等我這麼久,不就是為了這個?”
“不是……”聞棠擡起頭,充滿期許的眼睛對上他幽暗的眸色,很快敗下陣來。
他的心思簡單又急迫,在杜念洞若觀火的審視下早就露餡了,他甚至還沒得到傾訴衷腸的機會,就先領會到了犯禁的苦果。
而唯一有可能與他共同分擔的人,卻率先退開了。
“沒錯,”他撇開眼,破罐子破摔道,“你早就明白我的心意了,才會趁機遠離,對吧?”
“你連崇文館都沒有回去過,你明明答應了我的……”
“可是,”聞棠擡眼,“我等你那麼久,隻是想把畫給你,我知道,文公的事你一定很難過,我希望你能開心些,哪怕隻有一點點。”
“你還敢提他。”杜念道。
聲音冷靜平和,仿佛隻是随口說說。
聞棠急切,“我知道你對我有所誤會,我早就想和你解釋了,我可以對天發誓,文公的死絕不是我父……”
杜念忽然擡手,鉗住他的下颌,他吃痛止聲。
伽藍殿響起誦經的聲音,沙彌平調無仄的唱念隔着厚厚的牆壁傳過來,悶重而擾人心神。
手下滑膩的觸感和杜念撫摸過的所有玉質都不相同,是活的,溫熱的,不需要自己用體溫去暖,冰冷的指節順着颌骨劃過,就能把掌心都連帶着燒起來。
每次都是這樣,杜念想,把他的心捅得鮮血淋漓之後,又将這樣一尊漂亮火熱的東西推過來,看似是對他的彌補,實則引誘他更近一步,這樣才好刺得更深。
“我時常會想,為什麼偏偏是我呢……”
他伸過另一隻手,攬過聞棠的後腰,使他更緊密無隙地貼向自己。指骨輕輕刮過眼眶,杜念細細地打量他通透的寶石似的眼睛,順着蜜色的肌膚向下,溫軟的唇瓣像被水霧打濕過的西域絨緞,再往下,身體被華貴的紫綢包裹住,翻折出來的半邊領子都有精緻的繡紋。
這樣金玉堆砌的皮囊,内裡偏偏有顆剔透的心,這遠比一個敗絮其中的纨绔更難得,滋養呵護他的人,不知道花費了多少心血代價,甚至不惜侵占别人的身家性命。
“……之前的那些,也就罷了,”杜念輕輕啟唇,“我生性冷淡,不喜與人相交,所謂朋友知己,不用伸手都能數得過來。”
聞棠想要說話,梗動的喉頭卻被他用指節來回壓住,腮邊被鉗過的地方發熱發麻。
他抽出抵在杜念胸口的手,握住他作亂的腕,喉嚨終于得以解脫,聞棠輕輕咳了兩聲,說:“我知道的。”
正因如此,他才會這樣迫切地不管不顧,不論怎麼樣也想先見到他,才能安心。
誦經的聲音越來越大,聽不懂的梵文飄進耳朵,隐隐的檀木香中,被踩爛的香燭點心發出甜膩氣味,杜念心頭有股燥火,用力将聞棠的手扯過,壓在身後。
“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隔牆外,木魚和銅磬的敲擊愈發急迫,警戒與禮忏的震鳴嗡嗡铮铮。
聞棠的雙手被他用一隻手箍在腰後,衣領上系住的扣子被扯開,柔軟的布料滑下,露出中衣和大片細膩的肌膚。
窗外月色降臨,二人早已适應了黑暗中的視線,聞棠頸側的小絨毛都能看得清楚,凸起的鎖骨下,青紫色脈絡順着皮膚延伸,隐入雪白的衣料。
聞棠别過頭,用力地掙脫,眼尾迅速泛起紅,吼道:“放開我!”
杜念卻更緊地壓住他,這具身體令人看不透,恨不能剝出心來瞧一瞧,看他到底是真情難掩,還是在用他純粹的表象來折磨别人。
“不是要向我表明心迹?”
他低下頭,溫濕的喘息交纏一處,聞棠緊緊皺起眉,不停地向後縮,背幾乎要躺到供桌上。
“為什麼要躲?”
他喑啞的嗓音質問。
聞棠終于忍受不了,用盡全身的力氣推開他。
“因為你不是真心的!”
任他再遲鈍也知道,這樣是在作弄人。
杜念終于松開手,他也因後勁而狠狠地磕在供桌上。
檀木桌撞到後面的架子,發出巨大悶響,經誦和木魚敲擊的聲音戛然而止,世界在這一瞬歸于平靜。
木架上的經卷跟着抖了抖,飒飒的輕響被無限放大,聞棠還沒來得及回頭,被人往旁邊一扯,绛色的錦盒擦着他的肩膀跌下,磕在案沿,發光的珠子從中滾出,被杜念伸手接住,握在掌心。
指縫溢出青紅色的光。
聞棠被這一系列轉變驚住,呆呆地看着,喃喃道:“記事珠……?”
相傳前朝有遺世寶珠,绀色有光,名為記事珠,或有阙忘之事,以手持弄,則心神開悟,事無巨細,渙然明曉,一無所忘。
寶珠上次現世,是在興訓四年,陳州州官以祥瑞進獻皇帝,之後便不知所蹤。
聞棠擡頭看了看,其他東西都好好的,隻有這個盒子掉了下來,他又去看杜念,發現那人緊緊攥着記事珠,似乎已經冷靜。
華嚴寺算是護國寺,存放些珍寶也不稀奇,隻是這空舍中也沒個沙彌看守,竟不怕被人盜了去。
聞棠張了張嘴,看到杜念低着頭摩挲手中寶珠,專注而認真,清光照在他的面上,又恢複了平日裡溫潤卻疏離的樣子。
他又閉起嘴,也看着那顆散發着柔和瑩光的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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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元樂焦急地走來走去,看到雲鸾回來,立馬把她拉到一旁。
“怎麼樣了,找到表哥沒有?”
雲鸾面色複雜,朝身後兩個親衛道:“你們自己說。”
其中一人不解,“我們确實是按公主吩咐抓的人,素衣,墨發,看起來讀過很多書的樣子。”
另一個輕輕拽了拽他,他毫無察覺,接着道:“蕭郎君是自己跑進去的,如果讓他出來,那個人也就跑了。”
李元樂氣結。
院中坐滿了來賓,她想要發作,又不敢太大聲,隻能重重吐出一口濁氣,剛張開嘴,卻見不速之客正朝這邊而來。
李元樂心虛地準備走開,另外一頭,蕭問梨也巴巴地跑過來。
裴翌朝她行禮,蕭問梨在她面前向來随意,兩人同時發問——
“蕭二郎怎麼還沒回來?”